版權訊息   書名:朝顏   作者:林燕妮   編輯:博益編輯委員會   責任編輯:謝燕芳   美術設計:李小萍   出版/發行:博益出版集團有限公司         香港禮頓道一號         8366088   出版日期: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定價:每本港幣三十八元   出版書號:7 F 29220   ISBN 962─17─1089─8    - - - - - 作者簡介   林燕妮,十七歲進入美國著名學府柏克萊加省大學攻讀遺傳學,得理學士銜。後來再獲香港大學中國文學碩士銜。目前在香港大學攻讀中國古典文學博士課程。科學的訓練和文學的修養、東西文化的揉合以及廣泛的旅遊,令到林燕妮有個視野廣闊的世界觀,作品充滿時代氣息,成為新一輩作家中的表表者。   金庸曾說:「林燕妮是現代最好的散文女作家。」而倪匡則更正說:「不是女作家,而是最好的散文作家!」   林燕妮的第一本書《懶洋洋的下午》在一九七四年出版,這本靈秀飄逸的散文集令她聲譽鵲起。之後出版的《小屋集》、《紫上行》、《小黃花》、《青草地》等散文集,亦是一紙風行,令她穩坐暢銷作家地位。林燕妮寫的小說《痴》、《盟》、《緣》、《浪》、《送君何處》、《為我而生》、《雪似故人人似雪》都令讀者愛不釋手。   林燕妮從事廣告行業多年,曾任跨國廣告公司行政總裁。現在則致力寫作小說,在多部雜誌中發表。   林燕妮以其著作上的輝煌成就,於一九八九年底榮獲「香港藝術家聯盟最佳作家獎」。   林燕妮隨手拾來的獎,包括她初踏入社會時在無線電視台得到的「最佳司儀及天氣女郎獎」,近年的數個「衣著最佳女性獎」,以及「最有魅力女性獎」。   燕妮是有令人目為之眩的多面性格、多面才幹,她對自己的工作天馬行空得來極其嚴謹,她最認真做的事,還是寫更多好書。    - - - - - 博益的話   「初戀,是一生人最好的感覺。」   那是本書內文中的一句話,看罷全書的讀者,心中也許會悠悠升起相同的感覺,然而《朝顏》所敘述的,卻並非一個初戀故事。   這樣說吧,要是說初戀最是動人,打動人的無寧說是「初戀的感覺」,那種戰戰兢兢,幻得幻失;刻骨銘心之處,存乎那至純至真的心意。   正因如此,一個守寡多年的中年婦人,能夠重拾少女情懷;一個經歷多次戀愛的美女,能再體驗初戀的滋味。真摯的情感,實在能夠滋潤枯乾的心靈。   林燕妮為你刻畫一段純真的愛情,一字一句,令人驚喜。晨露中的野花,清純質樸,卻負載永如旭日的生命力。    - - - - -   ■姊妹性格迥異    一個溫柔似水    曾用心地愛過每個戀人    卻沒有一段感情能長久    一個刁蠻活潑    姐姐有的她也同樣要得到   ■朝顏    牽牛花鮮為人知的美麗名字    那一個清晨    草坪上滿是野花    他為她採了一朵紫色朝顏    - - - - - 序   寫《朝顏》,是因為想起我的妹妹。她的活潑、要強、愛嬌、俏皮、霸道,一言一笑,音容宛在。   只要她撒賴地喚聲:「姐姐!」我便心軟了。   弟弟林振強那首「笛子姑娘」,是在妹妹病房裡痛心地寫的。   執筆時,也許妹妹在呼喚我,人間不需要太多悲哀,人間有溫馨的姐妹之情、母子之情、父子之情、男女之情,讓大家都領略一下這種種情吧。   於是《朝顏》變成了個溫馨的故事。   寫到結局,連我自己都開心起來。   天倫間有不停的衝突,然而血濃於水,我們始終愛護和守衛這一份情。   在錯綜複雜的競爭裡,真純的愛始終征服一切。   這一次,我希望送給各位快樂。   再悲哀無望的心,只要肯把心扉打開,快樂始終會溜進來。     林燕妮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午 【1】   早上的陽光耀眼,牀上的青年伸手往牀邊小几一摸,摸著個國泰航空公司的避光眼罩,往頭上一套,翻身面對牆壁,繼續呼呼大睡。   睡,睡,睡,他不曉得起來幹什麼才好,人生太沒有目的了。   睡,睡,睡,他不想見人,不想見母親,最好的方法便是白天睡覺。   午夜人靜,他會爬起牀來,抽根煙,用微波爐隨便弄點東西吃。   吃完,聽流行曲,抽煙,抽煙,就這麼的抽到清晨六、七點,便溜回房間,開始他的白日長睡。   母親通常十時左右才起牀,他反鎖了門睡,母親沒法子進來。   自從大學畢業回來後,兩年來他都是這個樣子。   母親起初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搖頭。   後來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又搖頭。   終於有一天母親忍不住了:   「你懶夠了沒有?」   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還加配了根橫閂,那麼母親即使有房門鎖匙都不能進來。   他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母親。   父親早死了,母親獨個兒把他帶大,開家小花店,很努力地儲錢,把他送了去美國念完四年大學。   他最害怕的一天便是畢業回港那一天,母親歡天喜地的到機場迎接他。他一看見母親望子成龍的神色,心裡便打了結。   他根本不喜歡念書,亦不喜歡校園生活。四年來他獨來獨往的,覺得很孤寂,好不容易才捱過了那四年,母親為他犧牲了很多,表現了偉大的母愛的四年。   他不曉得說什麼才好,難道說:「媽,你最偉大的四年換來的是我最痛苦的四年」?   於是他開始迴避母親。   戴上眼罩,他恍恍惚惚地睡去了。   砰。砰。砰。母親打門的聲音:「漢生起來。」   這種打門聲聽慣了,他的應付方法便是惺忪未醒地開門,一片夢遊神態,那麼母親多半會說:「算了。」   其實他是耳朵很尖的,有時母親的朋友來,談起他,他都會隔牆豎起耳朵聽。   那些人常說母親把他寵壞了,母親要不是為他辯護、說謊,便是支開話題。   於是,他更加不肯見人。   他但願母親直截地說:「我這個兒子懶,沒出息。」   那麼他便乾脆認了,名正言順地懶下去。   母親的維護,是因為還沒放棄期望。母親的期望,對他是一大壓力。   「漢生,開門!」母親的聲音焦躁起來。   他蹣跚地弓著那六呎高的身子開了門,像個小老頭。   「唔?媽,我好睏。」   「今天是你父親的生忌,我們去拜拜他。」母親似乎找到了最大的藉口。   「我很疲倦,不去了。」   母親失望地打量了他一陣:「滿房煙味,昨夜你又不睡覺了?為什麼老要避開我?要是這麼不喜歡我,你搬出去好了。」   「媽,」漢生不耐煩地說:「我不是避開你,我只是想獨個兒清靜清靜,誰都別理我。」   「漢生,你今年二十四歲了,不做事又不見人,你到底想怎樣?」   「媽,」漢生搖著頭:「你不如嫁了吧。」   母親強忍著氣,掉頭去了。   漢生但願母親對著他大哭一場,但母親是倔強的,她絕對不會對著他哭。   其實,漢生渴望摟著母親哭一場,可是她不哭,他亦不能哭。   在睡房抽了大半包煙,下午近黃昏的陽光令他納悶。母親回來了,手上拿著一串紫色的牽牛花:「從爸爸那兒摘回來的。」   漢生拿著看:「喇叭花。」   母親臉上泛起一陣回憶:「小時爸爸告訴你這是喇叭花,其實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朝顏』。」   母親把花留在漢生手上,靜默地回房間去了。   喇叭花、牽牛花、朝顏,原來都是紫色的喇叭花。同一樣東西,名堂使人對它產生不同的評價。   漢生對父親沒什麼記憶,父親去世時,他才三歲,母親告訴他的。父親叫牽牛花做喇叭花。   家裡沒有父親遺像。從來都沒有,漢生根本不覺得父親存在過。他只知道父親姓方,所以他也姓方。   母親今年四十一歲,他看過她的身分證。那麼他出生時,母親只有十七歲,比今年二十四歲的自己還要小得多。   二十歲的寡婦?漢生不能想像。大學裡二十歲的女生,還在拍拖,換男朋友快得像換衣服。   二十歲的母親,卻忙著抱他餵他。還要工作。   漢生感到一陣歉意,好幾個月沒跟母親談話了,雙手當梳的把頭髮向後攏了幾下,赤著一雙大腳板蹭進母親房間。   「媽,朝顏。」漢生把花放在母親的檯上。母親在化妝,膚白皮嫩的,化起妝來只像三十出頭。   「漢生,今晚我出去吃飯,冰箱裡有葡國鷄,電飯煲裡有飯,多吃點。」   漢生把玩著喇叭形的紫色朝顏:「媽,你念完中學沒有?」   母親繼續化妝:「我十六歲便懷了孕,剛念中五下學期,讓校長革了出校,沒會考。」   「那麼爸爸那時念中幾?」漢生問。   「中幾?」母親塗上帶紫的淺粉紅色口紅:「你爸爸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   漢生首次對毫無記憶的父親好奇:「那麼他呢?」   「聲名狼藉,革了職,埋怨我為什麼不把胎兒打掉。我不肯,他只好娶了我,證明他並非玩弄女生,而是真正愛我。」母親的妝化完了:「那是我的孩子,我已感到你的小手小腳在我肚子內伸拳踢腳,誰也不能叫我打胎。」   「媽,你真古老,我有不少女同學都打過胎。」漢生道。   母親倔強的眼神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和兒子:「她們才古老呢。你爸爸不娶我我都會把你生下來,到底那是我的孩子。你爸爸求婚時,我還說不嫁給他呢。」   漢生問:「為什麼?」   「因為他叫過我把你打掉。」母親平鋪直敘,話裡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那麼你為什麼嫁了?」漢生問。   「我讓父母攆了出去嘛。」母親噴了很輕微的一點香水:「因為我不答應打胎。」   香水令漢生打了個噴嚏,皺了眉。   母親有點牢騷:「我做什麼你都是不喜歡的。」   漢生又打了個噴嚏。   「媽,你不要神經過敏,我只是鼻敏感而已。嗅不得香水。」   「不停抽煙時又不見你鼻敏感?」母親在她玲瓏的耳珠上夾上耳環。   「好,好。」漢生攤攤手:「又是我的錯。」   母親拿起皮包站了起來:「告訴我你有什麼是對的?」   「沒有。沒有。連讓你把我生下來都是錯的。」漢生負氣地說。   母觀直往大門走去,漢生沒跟著她。母親顯然心情不好,回頭喊著:「你去找份工作吧!」便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漢生聽見一陣高跟鞋下石階樓梯的聲音。奇怪母親怎麼不乘電梯。他輕輕地打開大門,看見母親在樓梯轉角處躲著輕輕飲泣。   漢生走回屋子裡翻開報紙,看分類廣告。什麼都要求有幾年工作經驗,只有個招聘廣告是適合他的。   「急聘司機一名,朝八晚七,四年駕駛經臉,月薪六千。請電八一八二零九九李宅。」   漢生有駕駛執照,望著母親鑲好鏡框掛在他房間內的大學畢業文憑冷笑著:   「大學文憑及不上駕駛執照。」拿起聽筒便依廣告上的號碼打去。   打電話見工,可不能像跟母親說話那麼晦氣,倒有點慌張起來,撥了兩次八一八二零九九,電話才響了兩下,漢生便緊張得把電話掛上。   鼓足勇氣打第三次,鈴聲才響了三下,便有人接聽,漢生料不到這麼快,每條肌肉都扯硬起來了。   「李宅。」傳來把嬌滴滴的女聲:「剛才是你打來的嗎?」   「不是,不是。」漢生連忙否認。   「你是來見工的司機嗎?」   「是。是。我看到報上的廣告,我姓方。」   「叫什麼名字?」   「方漢生。」   「明天早上九時,攜帶你的身分證和駕駛執照來。」嬌滴滴的女聲閒話不多,在電話中給了他地址便掛線了。   那是半山,離他住處太古城不算近。   最要命的是早上九時,漢生兩年來都沒試過在下午二時之前起牀。念大學,早上八時半的課他幾乎全部溜掉。   忖思電話中那嬌滴滴的聲音,應該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郎。   漢生想,明天起得牀便去見工,起不了牀便算數,沒什麼大不了。   那夜他居然早睡,潛意識地沒戴眼罩,清晨的陽光一入眼瞼,他便醒了。   才早上七時。   漢生跑進浴室洗了個澡,一缸的污垢。年來愈睡愈懶,有時五、六天都不洗一次澡。   梳好了略長的頭髮,刮了鬍子,T恤牛仔褲運動鞋的,便去見工。   那是干德道的一所大廈,他依址按了電梯上頂樓。按了門鈴,有人在防盜鏡孔窺了一下,打開上了安全鏈的一線門。   「我是方漢生,來見工的司機。」   「進來。」嬌滴滴的聲音說。門一開,那有什麼美人兒,只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女人。「坐下吧。」確是那把嬌滴滴的聲音,漢生心裡咒著:「中計!年齡與聲音不符。」   細看那女人,衣著介乎女傭和普通主婦之間,一套灰底印花的對胸衫褲,燙了頭髮,左邊分界,波紋彎在剛及耳珠的地方,不新潮也不古老。   漢生一時猜不出她是什麼身分。   「請給我看你的身分證和駕駛執照。」那女人公事公辦的說話,更是跟她那把嬌滴滴的聲音不符。   她在看證件,漢生在看她的樣子。很普通,轉身便會忘了她的臉孔那類。   「你上一任的僱主是誰?」女人問。   漢生有點羞愧地答:「是我媽,她開了家小花店,我替她送貨。」   女人問:「送貨送了幾年?」   「六年。」漢生扯了個謊。   女人拿著他的身分證看出生日期:「你今年二十四歲,中學畢業後便幫你母親做事?」   「是。」漢生本來擔心自己太像大學生,早已準備只認中學畢業,誰會請個大學生當司機?氣惱的是不用他扯謊,人家已不當他是大學生。   「為什麼不幫你母親工作了?」女人問。   「沒有工資嘛。」漢生說。   「什麼時候可以到這兒上班?」女人把證件交還他。   漢生只想過去見工,倒沒想過什麼時候上班。   「明天可以嗎?」女人說:「如果你明天可以上班,我便聘請你。」   漢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朝八晚七,明天豈不是要早上七時起牀?   「明天可以嗎?」女人再問。   「嗯,可以。」漢生沒法不回答,除非不打算做。   「我叫你什麼才好?」女人問。   「叫阿方便行。」漢生倒想問該稱她做什麼才對。   「我叫六姑。」女人說。   「你姓李嗎?」漢生記得報上登的是李宅。   「不,你叫我六姑便行。」女人連姓都不肯說。   六姑站了起來:   「就這樣了,明天八點上這兒來給你車匙。」   漢生反正想回家睡覺,應諾了便走了。   回到家,母親才起牀,看見漢生居然穿著鞋子而不是赤著足,有點驚奇。   「你到哪兒去了?」母親問。   「到半山見工去。」漢生答。   睡了兩年懶覺的兒子居然自動自覺地去見工,母親喜出望外。   歡顏是好看的,漢生覺得素臉的母親很美麗,不過他從不告訴她。   「見什麼工?」母親猜想不著。   「我被聘了,明天便上班。」漢生迴避著問題。   「那好極了。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工作呢。」母親看著高大英俊的兒子,覺得他一表人才,人家一見便取錄他是天公地道。   漢生又感到母親滿臉期望的壓力,心情不好了:「司機。」   母親那張充滿期望的臉孔變為失望:「司機?什麼司機?」   「我都不清楚,是私家車司機吧。」漢生說:「明早八時上班。」   母親心裡氣惱:「供你去美國念大學,就是想你的履歷好點,找份好的工作。怎麼你偏要當司機去?」   「我沒告訴僱主我是大學生。」漢生覺得這個解釋已經足夠。   「別做了,大學生當司機。」母親已經心疼。   「媽,你一直想把我踢出外邊工作,如今我找到工作了你又不高興,我做什麼你都認為是錯的。」漢生說:「在美國,總統的兒子都可以當侍役,我是什麼貴介公子,名門之後?」   「漢生,你總是要氣我,我有什麼開罪了你?老要跟我作對。」   漢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跟母親談話都吵嘴收場,悶聲不響跑回房間,掩上門去了。   他躺在牀上,好奇明天上班到底會見到些什麼人。 【2】   為了恐怕早上起不了牀,漢生破天荒地校了鬧鐘,七時,七時起牀。漢生把這時間背進腦袋去才讓自己入睡。   翌晨,鬧鐘鬧得震天價響,漢生好辛苦才爬得起牀。   走進小小的客廳,居然見到飯桌上擺著一份早餐:兩條香腸兩隻煎蛋,還有牛油和麪包,熱騰騰的。   「漢生,吃了早餐才上班。」母親端著杯咖啡從廚房裡出來。   母親從來不會七時多起牀的,漢生有點歉意。   「媽,你不用天天那麼早替我弄早餐。」漢生趕時間,沒胃口。   「噢,剛好我早起,便弄點早餐。」母親白白的臉蛋微有倦容。   昨夜漢生睡得像頭死豬,她進他的房間,看見鬧鐘校了在七時。   「好好地做!」母親說:「做司機總比什麼都不做好,起碼你得學會負責任。」   「媽,大清早便說我不負責任,真是……沒時間了,早餐來不及吃了。」漢生匆匆出門。   母親一氣,把整碟香腸和蛋倒進垃圾桶裡。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表示關懷兒子他都不領情。   漢生準八時到了李宅,開門的是六姑。   六姑把一張紙交給他,上面列滿了廁紙一打、洗潔精兩瓶、潤膚露兩瓶、泡泡浴兩瓶……什麼都是成雙的。   「先去超級市場買這些東西回來。」六姑吩咐。   「開車去嗎?」漢生問。   「不,你坐車去買。」六姑把錢交給他:「買完馬上回來。」   漢生一看清單,除了家庭用品之外,全是女人用品,心想六姑這個年紀了,還有興致洗泡泡浴。   電梯從二十樓的李宅到地下,門一開,見到個年輕的女郎站在兩個旅行箱中間,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瞧著他。   那雙眼睛很活潑,很明媚,看看他又看看箱子,似乎在說:「請你幫我提進電梯去。」   漢生不待她開口,便默不作聲地替她把那兩隻箱子提進電梯。   「謝謝,替我按二十好嗎?」那雙像朝陽般跳躍著的眼睛還說了下半句:「最好你送我上二十樓,再替我把箱子提出來。」   漢生沒見過這麼會說話的眼睛,和那麼直截、開朗的眼神。   細看她,皮虜曬得蜜糖似的顏色,頭髮短短,鼻梁高高,寬肩長腿,一副戶外健將的健康體態,十九、二十左右年紀,跟他一樣,T恤牛仔褲,腳上穿的是雙球鞋。   到了二十樓,漢生替她把那兩個大箱子提出電梯:「左邊還是右邊?」   女郎大眼溜溜:「擱在這兒便行了,我叫人幫手,謝謝。」   漢生進回電梯,再度按G字下樓去。他怕遲了出門,遲了回去,六姑會不高興。到底頭一天上班得給人個好印象。   電梯一停,漢生便急急衝出去,豈料電梯一開,便看見四隻大箱子正對電梯門口,後面又站著個女郎。   這回漢生不管了,要是只顧著替女孩子提箱子,再過半小時都出不了門。   「哎喲,」正在俯身提箱子的女郎輕聲呼痛,左手捏住右手的中指。   漢生停了步,實在不忍心讓這嬌弱的女郎獨自把四隻大箱子搬進電梯。   「需要幫忙嗎?」漢生問。   「啊,指甲斷了。」女郎垂眼看完右手中指,才翻起長睫毛看他。   一雙靈秀通透的深棕色杏眼,皮膚很白,秀髮亦是深棕色,整個人都是淡色的,包括她米色短裙下的一雙美麗小腿在內。   「我替你把箱子提進電梯去吧。」漢生憐香惜玉起來。「好吧。」女郎似乎不大願意地說。四個箱子全搬進電梯了,女郎沒要求漢生幫她再做什麼,漢生只見她按了二十樓,便垂著眼睛。   又是二十樓?   二十樓真多美女,不過他得趕時間替六姑購買雜物,沒空理閒事了。   剛才垂著頭那女郎,沒第一個友善。至於哪個漂亮點,實在難分高下,完全不同的美法。   他乘車下山,購物,再乘車上山,統共只費了一小時,六姑嘉許地說:   「你辦事倒快。」   「現在要做什麼?」漢生問。   「跟我來,把這六隻箱子搬進大小姐和二小姐的房間。」六姑指著堆在客廳裡的六隻大箱。   漢生一看,正是那兩位女郎的箱子,怎麼那麼巧?   主人房傳來少女的聲音:   「六姑,我要泡泡浴。」   「有了,有了,老是性急。」六姑指著兩隻箱子:「把這兩隻提進二小姐的房間去。」   漢生跟著她走,把箱子放在地毯上,那是頗大的主人套房,他聽見浴室的水聲。六姑開了一線浴室的門,把瓶泡泡浴遞進去。   在寬大的雙人牀上,他看見T恤牛仔褲,地毯上有雙球鞋。   原來那大眼溜溜的少女是二小姐,那麼,那秀逸棕眼的便是大小姐了。他認得她那四個箱子。   六姑指點著叫他把箱子提進間較小的、不連浴室的房間去。   那膚白文靜的少女氣鼓鼓的坐在牀沿,連半跟鞋都未脫。   「妹妹真是……」她嬌弱的向六姑投訴:「怪不得她連我也不等便跳上計程車,原來想搶閘霸佔主人房。」   「大小姐,」六姑說:「這是新請的司機阿方。阿方,這是大小姐。」   漢生只好叫聲:「大小姐。」   女郎顯然在惱著:「一同下機的,她拿到自己的行李便走了,我叫她等我,我的箱子還沒全部出齊,她就是不肯等。」   大小姐顯然不甘心主人房讓妹妹捷足先登,便走到主人房浴室門前:   「洗完澡返回你的房間去。」   二小姐在浴缸哼著歌兒:   「這就是我的房間。」   「誰說這房間是你的?這是爸媽的房間。」大小姐隔著浴室門說。   「正是啊,是爸媽的,不是你的。誰叫你嫁了?嫁了便不姓李,主人房我不住誰住?」二小姐仍在好整以暇地撥著水。   大小姐氣得乳白的臉上起了紅暈:   「阿方,把她的兩隻箱子拿出去,把我那四個搬進來。」   漢生好生為難,聘請他的是六姑,理論上六姑是他的僱主。   至於大小姐和二小姐,誰應指揮誰,他應該聽誰的話,實在弄不清楚。   漢生不動,六姑不作聲,大小姐便轉身出去,把一隻大箱子又拉又踢的弄進主人房。   漢生見她氣吁吁的,便說:   「我幫你。」   大小姐不理他,把第二隻、第三隻和第四隻箱子獨力搬了過來,指甲又斷了一根。   這回她不呼痛了,深棕色的靈透眼睛現出了一股無轉圜餘地的倔強。   搬進了四隻大箱還不止,大小姐把二小姐那兩隻箱子提了去較小的那個房間。   漢生見她弱質纖纖,幾次伸手想幫她提箱子,都讓她避開了。   好獨立的女郎好大的脾氣,漢生想。   看她只不過二十一、二歲,怎麼這麼快嫁了?   浴室門打開,二小姐香噴噴地出來,一躺便躺在牀上。   「你的箱子在另一個房間。」大小姐斬釘截鐵的說。   二小姐一於賴在牀上:「跟丈夫分居了也不用那麼晦氣,早叫你別嫁那傢夥了。」   大小姐臉色一變,六姑馬上說:「小妹,別氣你姐姐。」   「好吧,」二小姐懶洋洋地起來:「就當我可憐失婚婦人。」   大小姐的臉更紅了:「你敢再說一次?」   「不是我不敢,而是我不喜歡再說一次。」二小姐牙尖嘴利。   六姑覺得二小姐過分了:   「小妹,向姐姐道歉。」   二小姐站起身來,向大小姐鞠躬:「姐姐,對不起,我說錯了。你不是失婚,你只不過跟男生同居而已。」   六姑愈聽愈焦躁,突然省起有個外人在:「阿方,你去廚房坐著。」   漢生沒法看到後頭的好戲。   文文靜靜的大小姐跟男生同居?聽二小姐的口氣,是同居男友把大小姐撇下了。   既然他奉命坐在廚房裡,便只好坐在廚房裡。   他豎起耳朵都聽不見什麼聲音,大小姐說話嗓門極輕,大嗓門的是二小姐,不過六姑把門給關上了,廚房離主人房相當遠,欲聽無門。   漢生忖道,假使兩姐妹打將起來,六姑找他勸架,他應怎麼做呢?   假如是一個醜一個美便容易了,他幫美不幫理。但她們兩個都是那麼的漂亮。   呆坐了不久,六姑進來了:「阿方,把二小姐那兩隻箱子搬回主人房。」   怎麼大小姐忽地把主人房還給妹妹了?   漢生去搬箱子,只見二小姐磨在姐姐懷裡:「讓我住一住嘛,下次你來我的宿舍,我睡地板,讓你睡在我的牀上好不好?」大小姐居然不惱了,看來她對這小妹其實十分疼愛。   「姐姐,那該死的傢夥若再打電話來,讓我聽,包管他被我糗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姐姐是好欺負的嗎?」   大小姐沒說什麼,她的神情不似失意,男友跑掉,她那口氣下不了而已。   漢生放下了箱子,沒逗留的藉口了,出去時只隱約聽見姐妹倆咭咭而笑的聲音。   六姑對漢生說:「要做下去,便得習慣二小姐的刁蠻。她長得高大,其實明天才滿十八歲。」   「大小姐呢?」漢生忍不住好奇。   「大小姐二十一歲,比小妹大三年。」六姑說:「別以為這個是易搞的。」   「還有什麼人會在這個暑假回來?」漢生數出這兒共有四個房間。   「沒有了,我哥哥和嫂嫂移民去了美國,暫時坐移民監,不回來的了。」   這時漢生才弄清楚,六姑是李家姐妹花的姑姑。   「你們有什麼衣服要洗的快拿出來,別鎖在箱子裡發臭。」六姑邊走邊說。   二小姐把整整兩箱子的東西全倒了出來,扔在房門口,打著呵欠:   「我睡一會兒,好睏。」   大小姐只拿了三套衣服出來,輕輕地說:「乾洗。」   一看地氈上妹妹那一大堆,大小姐對六姑說:「這人什麼都貪心,連乾洗都怕洗不夠!」   二小姐打開了門,補充了一句:「阿方,要一小時服務的,我沒衣服替換了。」   六姑大大不以為然:「一小時服務要加費的,哪件是趕著穿的?其他的不用急。」   「哪件急著穿?」二小姐圓圓大大的眼睛只張開一點:「全部,我打不定主意。」   大小姐在自己的三套中挑了套紅色的出來:   「阿方,這套明天要,小妹明晚在天臺開生日會,我穿這套。」   「姐姐,」二小姐的半閉睡眼張大了:「你不用參加我的生日會。」   「為什麼?」大小姐愕然,妹妹的生日會,自是要參加的。   「我的朋友們跟你有代溝,你最好留在屋子裡。」二小姐說完便關上門。「(左口右格)」的一聲,把主人房門反鎖了。   大小姐又氣得雙頰像火燒般的紅,但仍把那套艷紅夏裝交給漢生:   「明晚我要穿。」   那澄透的棕眸,有深不可測的執著,彷彿在告訴六姑和漢生,妹妹的生日會她必定會出現。   整個早上,漢生都是替女人奔走,買完護膚品又拿女人的衣服去乾洗,連車子都沒見過。   二小姐堅持一小時服務,他只好在乾洗店附近徘徊,等著拿衣服。   無事可做,漢生買了份報紙看,他很久沒看報紙了,那天打開報紙看聘請司機廣告,也只是看了廣告便算了,新聞副刊,一於不看。   所有新聞都似乎那麼陌生,亦與他無關,沒看下去。副刊,更加沒興趣,娛樂版,好歹有美女看看,但都沒有李家姐妹好看。   衣服洗好了,二十幾個衣架掛著,漢生招手截了部計程車回李宅去。   「計程車坐了多少錢?都寫在這個賬本子上。」六姑給了他個小型單行小本子。   「你先去吃午飯吧。」六姑把車匙交給他:「吃完飯把車子洗抹打蠟,我們的車子是銀色的平治,泊在六十八號車位。」   漢生兩年內都沒做過那麼多工作,抹完了車子,才下午四時,還有三小時才下班,不曉得還有什麼差使,便跑上二十樓去。   二小姐已起來了,一樣T恤牛仔褲,正在餐桌上寫帖子。   「阿方,馬上替我把所有帖子按址送去。」二小姐在簽最後一張。   漢生看見「李虎」兩個字,敢情是二小姐寫錯了字,「李府」變成「李虎」。   二小姐一擡頭,看見漢生的表情:「那是我的名字,我叫做李虎。」   大小姐出來了,拿起餘下空白的帖子,坐下寫了一張,簽著「李龍」。   都是男人名字,跟兩姐妹的如花似玉完全相反。   大小姐說:「我爸爸屬龍,所以我叫做李龍;我媽媽屬虎,所以小妹叫做李虎。」   李龍李虎,很有侵犯性的名字。   二小姐搶了姐姐手中的帖子:「是我請客,又不是你請,你發帖子給誰?」   大小姐淡淡地說:「你看看是誰。」   二小姐看了,大叫:「我也簽,我也簽。」   二小姐不管姐姐同意不同意,便在「李龍」旁邊簽了「李虎」兩字。   「李龍李虎敬約。」二小姐唸著:「連我都出馬,還怕他不來?」   大小姐說:「人家都不認識你,你把名字簽上去幹什麼?」   二小姐信心十足:「不識我?很快他便會識我了,夠他受的。哼,欺負我姐姐。」   大小姐杏眼一瞄:「你想認識人家才真。」   「說的也是。」二小姐烏溜溜的眼睛有跳躍的青春:「姐姐我去了。」   「去哪兒?」大小姐問。   「去送帖子給那什麼白俊逑。阿方我跟你一道去,先送白俊逑那張。其他的晚點也不妨,我早已電話聯絡過了。」   漢生心想,白俊逑,是不是跟大小姐鬧翻了的那個男朋友?李龍李虎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二小姐跳了上平治的後座:「阿方,先去渣甸山那白什麼東西的家。」   到了白宅,那是棟花園洋房,二小姐叫漢生下車按門鈴。   大閘開了,漢生對著開門的女傭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我姓李,請告訴俊逑有帖子送來。」二小姐說。傭人有禮地請漢生把車子駛進去。   「李小姐,請在客廳用茶,我把二官叫下來。」傭人的談吐顯出白家是個很有教養的家庭。   二小姐拿著請帖進去了,漢生恨不得有雙千里眼,看得見裡面發生什麼事。   不旋踵客廳直伸進花園的露臺上出現了兩個人,女的是二小姐,男的是個俊俏臉白、有點脂粉氣的公子哥兒,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二小姐。   「李龍常常告訴我小妹有多漂亮,果然十分漂亮。」油滑殷勤的男聲。   「你來不來?是我的生日呢。」二小姐說。「一定,一定,假如你准許我的話。」男的說。「見過了你我便准許了。」二小姐騷起來了。   「見過了你我更加要來了。」男的說。   二小姐跑到車子旁邊,男的跟著她。二小姐說:「阿方,這是白先生。」二小姐看看腕表:「噢,這麼晚了,阿方,你快把其他的帖子送去,我叫部計程車回家好了。」   白俊逑掏出了張五百元鈔票給漢生:「阿方,謝謝你送帖來。」   漢生十分尷尬,推辭著:「我不要,我不要。」   但白俊逑還是強他收下了。   「阿方,不用等我了,你去送帖子吧。」二小姐有意無意地重複一次:「我叫部計程車回家好了。」   白俊逑細心地說:「別叫計程車,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二小姐登上他的白色保時捷去了。   漢生邊開車邊罵著:   「騷包碰著騷包,那白俊逑,花心得那樣子,大小姐不要他也罷了。」   二小姐分明是挑逗姐姐的男朋友來著,這一龍一虎,真箇花樣百出,明兒晚上大小姐見到小妹和白俊逑眉來眼去,不曉得會怎樣。   送完請帖,已經八時多了,漢生泊好了車子,才發覺二小姐的小錢包留在車子後座,便把它拿上二十樓。   開門的是六姑:「二小姐呢?」   「不是回來了麼?她的朋友送她回來,我親眼看著她上了車子才走的。」漢生說:「這是她的錢包。」   「什麼車子?」大小姐出來了。   「白……白先生那部白色的保時捷。」漢生從實招供。   「她還沒回來啊。」六姑擔心地說。   大小姐接過妹妹的小錢包:「怎麼皮包在你手上?」   「二小姐忘了拿走。」漢生說。   門鈴一響,六姑像母鷄記掛小鷄的趕著開門,二小姐滿臉春風的站在門前。   大小姐把小皮包塞進她口袋裡:「故意忘記拿錢包,迫著人家送你,這招我也耍過。遊了三小時車河是不是?」   「又不是我開車的,人家喜歡開三小時,捨不得讓我走,關我什麼事?」二小姐永遠是「理曲氣壯」的。   「你不去纏人家,人家怎會把你關得住在車子裡三小時?」大小姐聲討妹妹。   二小姐氣她:「誰是人家啊?我都不曉得你在說誰。」   漢生沒膽量再聽下去,一句:「我下班了。」便急急走了。   回到家裡已快九時,母親兩年來見兒子第一次工作,笑瞇瞇地開門給他。   「吃過飯沒有?」母親半隻腳已踏進廚房。   漢生說:「簡簡單單便行了,我不太餓。」   「不餓也要吃飯的。」母親端了一碟豉油鷄、一碟白菜,和一碟梅子蒸肉排出來,飯碗盛得滿滿的,像個小山丘。   漢生一看已飽了一半,勉強吃了隻鷄腿、幾條菜、兩塊肉排便放下筷子,米飯動也沒動過。   母親有點失望,不過漢生居然肯坐在飯桌對著她吃而不端進睡房吃,她已相當開心了。   「主人是怎樣的?」母親不免好奇。   「平常的一家三口。」漢生應酬著母親。他不想提及李龍和李虎兩姐妹。   他這輩子都沒做過粗活,要是只有六姑一個人,明天他肯定不會上班。   有了李龍李虎又不同,不知怎的,他覺得好像進了電影院,剛看完了第一場戲,很想知道劇情發展下去是怎樣的。   他對那白俊逑半點好感都沒有。撇開了姐姐便追妹妹。除了有禮貌之外,他想不出他有什麼好處。   他甚至不喜歡白俊逑給他五百元打賞。這個人,把誰都當做侍役,鈔票見人便派,他覺得白俊逑給他五百元是個侮辱。   漢生從口袋裡掏出那張五百元大鈔,啪的亮了打火機,把那張五百元鈔票燒起來。   母親大吃一驚:「漢生,你在幹什麼?那是五百元來的!」   母親搶也來不及,整張五百元鈔票化為灰燼了。   漢生不看母親亦不向她解繹,跑進房鎖起了門便抽煙。   吐了幾口嬝嬝白煙,漢生才省起今天整天沒抽過煙,好像忘了這回事似的。   他跟母親住的是只有一個浴室的小型單位,聽見母親關上門睡覺去了,他才去浴室洗盥,一面洗一面想,二小姐浸在泡泡浴中是什麼模樣的呢?   忙了一天,倒睡了個好覺。   翌晨,他起得很早,聽聽,沒有母親的腳步聲,他急急的換好衣服,一溜煙的出門了。   回到干德道,還未到八時,他便上二十樓按門鈴。   開門的是六姑,漢生隨意地說:「六姑,早晨。」   六姑不大高興地說:   「出入用後門,後門有電梯的。」   「嗯,我不知道,不好意思,我家是沒有後門的。」漢生說。   六姑教訓地說:   「以後出入用後門,早到了別上來,上來後坐在廚房裡,那兒有張小桌子和兩把椅子,不叫你別出客廳。」   漢生點著頭。   「家有家規,這兒有兩個大姑娘,穿著睡衣走出走入時,不適宜讓人看見。我是要她們一起牀便脫下睡衣,換上衣服的。」   「龍龍,快去換衣服。」六姑的家規未說完,便讓大姪女兒破壞了。   大小姐說:「我還未睡夠的。幹嗎這麼早換衣服?」   二小姐亦穿著娃娃裝短睡袍出來了,望望姐姐隆起的乳房,再垂頭望了自己:「姐姐,看我這兩個小山丘!十八歲之後還會不會大的?」   「會的,一定會的。」大小姐安慰她。   二小姐(左扌右奴)起了嘴脣,對自己的乳房呎碼大大不滿。   「別(左扌右奴)著嘴,」六姑說:「小妹,你看你,嘴(左扌右奴)得像餃子一樣!」   六姑愈說,二小姐的嘴愈(左扌右奴)得嘴角向下,漢生看著忍不住笑,真像隻餃子。   「嘴角向下是不好兆頭的,今天你生日,多笑點,快高長大,多福多壽。」六姑說。   李虎跟姐姐一樣高,身型卻不相同,李龍斜肩胸大腰細,臀部圓圓小小;李虎寬肩背厚,腰比姐姐粗一點,臀部亦比姐姐翹一點。   論胸,是姐姐的好看,論臀,卻是妹妹的好看,相同的是兩姐妹都有雙長長的美腿。   「小妹,最漂亮的是你,不一定要胸大才算好身材,你又不是沒胸,太大了不適合你的。」大小姐打量著妹妹:「大一點點便夠了。」   二小姐是骨架大的運動家型,胸部若太大便顯得太健碩了,漢生完全同意大小姐的說法。   二小姐卻不同意:「你自己胸大,便不想我大,自私鬼!」   大小姐不理她,拿了杯果汁便走回房間去。   「阿方,我去剪頭髮,你等我換衣服。」二小姐大步大步的走回房間。   不一會,便換了衣服出來,一樣是T恤牛仔褲。   剪完了頭髮,二小姐說:「阿方,去渣甸山。」   漢生想,這十八歲的姐兒像朵霸王花,昨夜引了姐姐的男友去遊車河,今早還要再接再厲。   昨夜她不是讓姐姐審問了一番的嗎?今晨兩姐妹卻又有說有笑,不曉得她們是怎麼搞的。車子到了渣甸山白宅,白俊逑早在等著了,淺藍的薄麻襯衫,白色的牛仔褲,一雙太陽眼鏡,明星似的模樣,漢生心裡討厭他。   白俊逑上了車子,吻了二小姐的左頰一下:「生辰快樂。」二小姐側頭嬌笑:「陪我去買生日衣服。」   白俊逑反正渾身信用卡,賬由父母結,有什麼是不好的?   他和李虎在置地廣場下了車,李虎吩咐漢生:   「兩小時後來接我們。」   漢生說:   「那麼我回干德道等吧,你在買完東西前二十分鐘打電話上去,我便馬上來。」   「不,我怎知道什麼時候買完東西?總之你到時回來等,不見我便繞圈,等到我出來為止。」李虎要霸住車子。   漢生只好把車子泊在停車場,靠在椅子上打盹兒。   兩小時快到了,漢生把車子開到置地廣場,等了幾分鐘,人影不見,警察過來趕車,他只好開著車子繞來繞去。   直繞了整句鐘,還不見李虎出來,漢生煩死了,交通警再度趕他跑,他只好開車。   剛準備踏油門,便見到一個白影飛快的跑過來,一手開了車子後邊的門,一屁股坐下。   「阿方,」大小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怎麼你在這兒?我等了半天都沒計程車,快送我回家。」   話還未完,二小姐跟白俊逑手拉著手的出來了,漢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大小姐已瞥見妹妹和白俊逑了,冷冷地叫漢生:「開車。」   漢生猶豫了一會,大小姐再命令:「開車。」   漢生唯有開車了,眼角瞥見二小姐向著車子指手畫腳。   他在倒後鏡看得見大小姐,奇怪的是她的臉上不現怒意,只見她雲鬢花顏,好像在沉思。   靜默了大約五分鐘,大小姐改變主意了:「我不回家了,開車過海,我要去尖東買份禮物給小妹。」   漢生不是笨人,大小姐這麼做,分明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她就是要二小姐沒車子用。   那麼白俊逑呢?她還在乎他嗎?   交通十分擠塞,過得海底隧道已近中午了。大小姐在車內打電話,約了個朋友午膳。   漢生想,女人午膳,一吃便兩、三個鐘頭,之後大小姐還要去買禮物,再塞車過海回半山,黃昏都到了。   二小姐沒車子用,一定在家裡大叫大喊,弄得六姑煩透了。   不出他所料,大小姐六時才購物完畢。手裡捧著好大一個盒子。   漢生下車替她捧,奇怪,盒子那麼大,卻是十分輕的,裡面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回到家,黃昏七時半了,大小姐問:「阿方,你今晚有空嗎?」   漢生有的是空,便點了點頭。   「那麼你都上天臺吃自助餐吧!小妹生日,大家熱鬧一下。」   「這禮物放在哪兒?」漢生問。   「交給我好了。」大小姐自己把盒子捧著:「你上天臺幫手吧。」   漢生上了天臺,二小姐劈頭便罵:「怎麼你分明見到我都開車跑掉?」   漢生好生為難:「大小姐一定要我開車。」   白俊逑仍是那身衣服,顯然一直陪著二小姐,沒回家更衣。   「虎虎,別難為下人,龍龍叫他開車,他怎能不開呢?」白俊逑說。   下人?漢生一肚子氣,自己幾時變成下人了?   二小姐的朋友都到了,全是十多二十歲的,禮物堆得像個小山丘。   「大家開始吃東西吧。」二小姐拖著白俊逑的手。   大小姐施施然上來了,換上那火紅的低胸裙子,酥胸其白勝雪。   她若無其事的瞧了白俊逑一眼,白俊逑想鬆開二小姐的手,但二小姐硬是不放,要給姐姐顏色看。   大小姐吻了妹妹的臉頰一下:「今天,你所想要的東西都有了。」   二小姐料不到姐姐這麼友善,便回吻了姐姐一下:「謝謝姐姐,那最大的一盒禮物是你送給我的?」   大小姐點點頭:「我跟你的朋友們打個招呼,便下樓去了,你不是說我跟他們有代溝嗎?」   「姐姐,別惱,」二小姐說:「你比他們大,實在是有代溝的。」   大小姐一直不理會白俊逑,白俊逑有點尷尬,但一張討好女人的嘴巴還是挺會說話的:「龍龍,你今夜太漂亮了。」   大小姐望了他一眼:「我們在一起也太久了,現在你說什麼,都與我無關,你做什麼,更與我無關。」   說罷,纖腰一扭,艷紅的裙子一轉,便走過去跟二小姐的朋友們逐一打招呼。   白俊逑好生沒趣,二小姐放開了他的手,連忙跑過去跟著姐姐,她不要姐姐搶她的風頭。姐姐連她身上穿的黑色露背彈性新衣都沒留意,那件衣服把她渾圓的臀部包裹得很好看。   那是白俊逑代她挑選送給她的,大小姐一看便知道那是白俊逑的品味。   「這是我的姐姐,比我大三歲。」二小姐惟恐朋友們不曉得姐姐比她老三年。   大小姐似乎不以為忤,只笑著說:「小妹,這麼多禮物,不如先打開來看,讓我趁完熱鬧我便下去了,你們自己玩吧。」   漢生站在一旁,覺得大小姐很委屈。男朋友讓妹妹霸佔了,還要沒餐吃的跑回二十樓。   二小姐根本心急之極,老早想拆禮物了,姐姐提議,正中下懷,便興高采烈地在幾十個朋友圍繞之下,把禮物逐件打開。大小姐靜靜的看著,直到二小姐打開那大盒子。   「這盒最大的,是姐姐送給我的!」二小姐大聲宣布:「姐姐,你替我拆。」   「不,俊逑,你替她拆吧。」大小姐說。   白俊逑把大盒子打開,一看之下,不知如何是好,望了大小姐一眼,大小姐只是笑。   「笑笑。」白俊逑忙把盒子蓋上:「這個回家才看。」   二小姐那裡肯,搶過盒子嚷著:「我要看,我要馬上看。」   一搶之下,大盒子裡面的東西像下雪般掉出來,原來是幾十個各形各式的厚厚乳膠胸墊!   大小姐冷冷地說:「小妹,你所想要的,不是都有了嗎?」   二小姐望望自己略平的胸部,氣得說不出話來,姐姐分明當眾揶揄她平胸。   那些十來二十歲的小妞們,有些感到事情有點不對勁,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搶著來玩,放在胸前走來走去。   頑皮的男生們有些把義乳放在頭頂,當作帽子戴,有些拿在手裡捏著說道:「摸上去倒像真的!」有些乾脆當足球踢,一時義乳滿場飛。   白俊逑到底大幾歲,成熟一點,便馬上解圍:「噢,龍龍你真風趣,要我們男扮女裝!喂,喂,靜一靜。」   眾男生女生聽這大哥一喊,便都靜下來了。   白俊逑雙手舉起一雙義乳說:「龍龍送給虎虎的遊戲,是大家都可以參加的。嗯,把這兩塊東西塞在胸前,看誰最像女人,勝者有獎。」   有個男生搶到三雙義乳,一連疊的塞在T恤裡面,裝腔作勢,叉著腰扭著屁股的學選美佳麗走路:「我是三號美麗麗,今年十八歲,興趣是閱讀莎士比亞的唐詩三百首。」   那小子還拉起褲管說:「我每天必用的,是特快牌去腿毛膏。」   一時哄堂大笑,二小姐像頭受傷的小鳥,伏在白俊逑胸前又哭又笑。   大小姐戲謔地望著白俊逑,白俊逑又好氣又好笑的做了個「你真頑皮!」的脣語。   大小姐向他豎起大拇指,表示:「真有你的。」媚眼一拋,下樓去了,引得白俊逑心痕痕的,脣語說著:「別走!」   大小姐雲鬢輕搖,用脣語還他一句:「我有約。」   漢生冷眼旁觀,白俊逑和大小姐能如此心意相通,必定是相處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看那白俊逑,對大小姐仍有依戀,大小姐舉起大拇指稱讚他,和她與他的脣語交傳,大概令他緬懷過去的日子了。   大小姐好灑脫,但漢生從她倔強的眼神中,感到她是不會回頭的了。   漢生心裡一陣痛快。   正如六姑說大小姐:「這個也不是好惹的。」大小姐作弄了妹妹之後,還要引白俊逑一下。   二小姐已經不顧客人,跟白俊逑在天臺一角談心了,漢生覺得獃下去沒趣兒,沒人感到他的存在,亦沒人跟他說話,乾脆走了。   到了大門口,他看見紅裙飄飄,原來是大小姐站在街上,每見計程車經過便招手,可惜每部計程車都已經有乘客。   漢生猜她其實沒有約會,不然怎會沒男士來接?   「你要去哪裡?我開車好了。」漢生有點不忍。   「去寶雲道接個同學。路程太短,電召計程車都不肯接。」大小姐顯得有點心焦。   「我可以開夜班。」漢生說。   「好極了。」大小姐努力地一笑,漢生看得出她其實不大開心。   接的原來不是男朋友,而是個女同學,叫西西。   「李龍,你是個太要面子的女人,別因白俊逑先搬了出去你便放棄他。」西西顯然很清楚其中糾葛:「到底你們在一起一年整了。」   大小姐淡淡地說:「一年已經太久了。」   「你不想念他嗎?」西西問。   「不,一點也不。」大小姐說得完全沒有妥協餘地。   西西說:「別因為小妹纏著他你便吃醋,虎虎只是個大女孩,他受不了她多久的。」大小姐說:「那是他自作自受。要是你再說一句勸我跟他和好如初的話,我便翻臉了。」   「我們都以為你們是天生一對,在學校裡,你們好像不用說話便有默契似的,多令人羨慕啊!」西西仍然不肯放棄。   大小姐淺喟了一聲:「我們現在仍然很有默契,不過,緣分盡了。」   西西說:   「別死撐,萬一白俊逑變成你的妹夫,怎麼辦?」   大小姐氣定神閒:「就當他是我的妹夫辦,跟別人沒兩樣。」   「假如他對你餘情未了呢?」西西想著各種可能性。   「對不起,那是他單方面的事,他未了;我了。」大小姐認真地說:「我不是在跟他嘔氣,白俊逑在我生命中已一筆勾銷了,你明白嗎?」   「你恨他?」西西低聲地問,嘗試著安慰她:「看開點,別折磨自己。」   大小姐擁著西西笑了起來,一串銀鈴輕輕相碰的悅耳清音:「我折磨自己?他休想。恨?輪不到他。我李龍恨的男人,質素要很高才行。」   「李龍,你拍夠拖沒有?暑假後都進研究院了。」西西亦是打算暑假後回美國繼續念碩士課程的。   「當然沒拍夠。還沒遇上個夠資格讓我恨的。」大小姐說:「遺憾呢。」   西西哈哈地笑:「你這美艷親王,南征北討了這麼多年還嫌不夠?」   大小姐把頭擱在椅子上,漢生從倒後鏡看見秀髮如雲的她,胸口起伏,一雙明眸像要穿過車頂看星星。   「西西,不是我南征北討,是他們前仆後繼而已。其實,我是個很純的人,自小至大,我都盼望著個我會愛他一生的人。一個,我只需要一個。」   剎那間,大小姐的聲音悠揚似詩,漢生不禁神為之往。   西西的笑聲令他醒了一醒:「李龍,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一個一直不出現,卻累死了很多裙下之臣。」   大小姐半躺在車子後座,夢囈似的說著:「只要一個,西西,我只要一個人,一段純純的感情。別人把我看得太複雜了。」   西西亦半躺著:「你純?男生們從你家搬出搬入,那還不複雜?」   「有什麼複雜?」大小姐另有她的哲學:「每次我都是真心的,但是,三個月後便發覺對方不是俗氣便是討厭,想長久也長久不來。」   「白俊逑算長久了吧?」西西說。   「只因為我累了。」大小姐握著西西的手:「他搬走了反而好。」   「嘿,虎虎收了你的二手貨。」西西刻薄起來。   大小姐搥了西西一下:「別小覷我們李家姐妹,虎虎遲早會不要他。小妹這個人,什麼都喜歡霸住了才算。」   「你好疼虎虎。」西西說。   「是的,我好疼她,她知道的,所以便常常撒賴了,出口傷人不用本錢似的,有時真想賞她幾個巴掌。」   「我覺得虎虎很妒忌你,所以專門喜歡搶你的東西。」西西在分析。   「她自信心滿溢,妒忌我什麼?」   「你漂亮,書念得好,男朋友多。」西西一口氣數了三樣。   「爸爸認為我比妹妹漂亮,但媽媽認為妹妹比我漂亮,我甘於只得一半,妹妹卻要全部。」大小姐格格的笑了:「但當她太過分時,我會懲罰她的。」   漢生邊開車邊想:「今晚你還懲罰得她不夠?」   西西跟她們兩姐妹都熟:「李龍,你是有勇有謀,虎虎卻是有勇無謀。」   「西西,別把我說得那麼可怕。」大小姐推了她一把:「我但願不需要勇也不需要謀,我只想有個把我疼得融掉的男人。」   西西怪叫了一聲:「你是綿裡針,男人不讓你刺死已算幸運了,遑論把你融掉。」   「唉,我那妹妹,鐵甲裡面卻是一團棉花,愛放火卻不曉得救火。」大小姐坐直了身子。   李虎在美國是有男朋友的,做姐姐的李龍,明知她放完暑假回校後,又會弄得一團糟。   白俊逑,也許是李虎的暑期冷飲,暑期過後,不曉得李虎打算怎樣了。   李龍完全不介意白俊逑失戀,誰叫他自命風流!   遊了一番車河,李龍看時間不早了,不好要司機開工開得太晚:「阿方,你把車子開到你家便可以下班了。」   「那麼車子怎麼辦?誰送你回半山?」漢生問。   大小姐溫藹地說:「我有駕駛執照的,你回家之後,我自己開車便行,我和西西可能遊車河遊到半夜三更。」   漢生有個很奇怪的感覺,大小姐並不兇,亦不刁蠻,說話細聲細氣的,但每句話都像不可更改的命令,至少他不敢不聽她話。   漢生把車子開到太古城海邊的美菊閣:「我到了,大小姐。」   「好,晚安。」李龍坐了上司機位,西西也坐了在前面,看著漢生進入美菊閣。   「李龍,你這司機也不窮,住在太古城最貴的海傍單位。」西西說。   「是嗎?我都不知樓價。」李龍一向不大關心銀碼問題。   跟西西遊車河聊天,蠻寫意的,李龍回家時,已是凌晨兩點了。   門一開,李龍跟妹妹幾乎沒來個鼻子撞鼻子,李虎一直在等姐姐回來跟她算賬。   「姐姐,你做的好事!」李虎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叉著腰翹著屁股,像頭小鴨子。   李龍好整以暇地說:「白俊逑不是替你解圍嗎?」   「當然!難道他會幫你戲弄我嗎?」李虎嚷著:「你不安好心。」   李龍說:「是誰先不安好心,迫不及待的去追我的舊男朋友?」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有什麼資格去管他的事?」李虎是嘴不傷人誓不休的。   李龍自尊心大為受損,妹妹損她,更加難受,苦在她口舌便給,不如妹妹,只氣得臉紅紅的。   李虎不但得理不饒人,她連不得理也不饒人:「大胸脯有什麼用?都留不住男朋友!你今夜穿的低胸裙子引得起他的注意嗎?要看,他已經看足一年了。」李龍讓妹妹搶白得體無完膚,連優點也變成缺點,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虎見姐姐不說話了,沒人鬥嘴,不大痛快,便撒起蠻嬌來:「姐姐,我還沒收到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幾時賠給我?」   李龍沒好氣地道:「不是送了你三十雙塑膠義乳了嗎?」   李虎鼓起腮兒:「那不算,害我的!好吧,我原諒你,不過你得補送我兩份生日禮物。」   李龍不理睬她。   李虎磨在姐姐身上:   「姐姐,我要啊,我要啊。」   李龍一接觸到妹妹的身體,怒氣便不知如何的消了一半,妹妹到底是妹妹。   「小妹,你還想要什麼?」   李虎一向不知自己理虧,姐姐一答應,便甜甜的笑著,像個無邪的嬰兒:   「我想要個卡地亞手表,和你那條黑漆皮金扣腰帶。」   「卡地亞手表?太貴了。」李龍撫著自己腕上那隻,金色鑲鑽的卡地亞,她二十一歲生辰時父母送給她的,李虎吃了一大頓醋。   「姐姐,我不是要你那種,我只是要不銹鋼的,最便宜那種。何況,第二樣禮物是現成的,不用你花錢,給了我便行。」   李龍是個慷慨的人,想想也就不計較了:「好吧。」   李虎既興奮又心急:「明兒早上去買?」   李龍說:「好,好,明兒早上去,那你快快上牀睡覺。」   「腰帶現在給我行不行?」李虎跟著姐姐到睡房。   李龍的腰很細,李虎要了她的腰帶,就是扣不攏。   「小妹,這個不合你。」李龍伸出手:「拿來。」   「不!」李虎拚命挺胸收腹,終於扣攏了。不過辛苦得很。   「小妹,不好看,明天替你買條大點的。」李龍看見妹妹的樣子便好笑。   李虎沮喪了起來:   「姐姐,怎麼我的腰不小兩吋?唉,沒希望了,胸又平腰又粗。」   李龍哄著她:   「你還有嬰兒脂肪呢,過多兩年,腰便會細了。」   李虎雙腮鼓得脹脹的:   「怎麼嬰兒脂肪不搬上胸部?」   李龍解釋著:   「你的身型是健美的,我覺得很好看。你的骨架比我大,不同的。」   李虎埋怨著:   「怎麼我不生成你的身材!」   李龍把她拉到鏡子前面,兩姐妹並立:「看,小妹,是你漂亮還是我漂亮?」   李虎不覺得姐姐比自己漂亮,李龍那有不知妹妹心態的:   「是不是你好看點?人是要整個的好看啊,怎可以把胸呀、腰呀的斬開一截截來看?」   李虎這才釋然,把過小的腰帶交回給姐姐:「別忘了明天帶我去買手表。」   李龍說:   「記得了,別這麼長氣。」   李虎終於肯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李龍躺在牀上,隱約聽得見李虎在打電話給白俊逑,兩人談了好久。   李龍心裡百般滋味,她並不想收復失地,她不要白俊逑,不過亦不高興他和小妹都視她如無物地在兩天內打得火熱。   她睡得不好,常常都睡得不好。   剛覺得入睡了,李虎卻蹦蹦跳的進來了:   「姐姐早晨!」   李龍看見妹妹蹦跳著,便知道太陽已出來了。   「姐姐,快點起牀,九點鐘了。」李虎把她拉起來。   李龍只覺喉頭乾涸,老大不願起來:   「急什麼,店子從早上十點開到黃昏七點。」   「姐姐,起來吧,車子在等著。」李虎說。   「由得阿方好了。」李龍倒回牀上。   「不是阿方,」李虎的大眼溜了溜:「是俊逑,他的車子在樓下等著。」   李龍心裡不是味道:   「那你們兩個去好了。」   「那麼誰付錢?」   「你自己有附屬信用卡,」李龍說:「你先付了,我再還你。」   「那怎麼算送禮給我呢?」李虎對錢銀的計算是很緊張的。   李龍知道若她不去,白俊逑一定會為妹妹簽卡,那豈不變了前度劉郎不停給妹妹送禮物?   想想不甘心,「等我十五分鐘,我跟你們一道去。」   李龍匆匆梳洗更衣。她的素面白俊逑又不是沒見過,連妝都懶得化了。   白俊逑冷不防李龍會一起來,倒有點不好意思。   李龍在他頰上吻了一下,白俊逑條件反射地回吻了一下。   李虎說:   「什麼意思?」   李龍輕描淡寫地說:   「循例。」   白俊逑沒說什麼,像平分地亦吻了李虎的臉頰一下。   到了卡地亞店子,李虎選好了手表,正要付賬,白俊逑卻對店員說:   「多要一隻女裝的。」說著便掏信用卡。   李龍漠然道:「我不要。」   白俊逑討了個沒趣。   李龍跟他生活了一年,那有不了解他性格的?   白俊逑以為兩美在旁,好不得意,每人送隻手表算什麼?   李龍看得出他沾沾自喜,心裡說道:「你休想!」   離開了卡地亞店子,李虎上了白俊逑那部白色的保時捷。李龍仍站在行人路上。   「龍龍,上不上車?」白俊逑總不能把她丟在街上,禮貌地站著替她開了車門。   李龍對白俊逑道:「先關上車門,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白俊逑彎身對車子裡面的李虎說:「虎虎,等一等。」順手便把門關上。   李龍緩緩地走,晨風輕吹著她的秀髮:「俊逑,我和你之間已經完了,你明白嗎?」   「龍龍,你生什麼氣?是你叫我搬出去的,我沒說過要走。」白俊逑亦步亦趨。   「你亦沒說過要留。」李龍握握他的手:「老朋友,再見了。」   交通燈從紅轉綠,李龍過了對面馬路,獨自走著。   白俊逑若有所失地凝視了她那風姿綽約的背影一陣,才轉身走回車子裡。   李虎已沉著臉了:「你還跟著她幹什麼?」   「沒幹什麼。送她到斑馬線而已。」白俊逑架上太陽眼鏡開車。   李虎見他有點惆悵,老大不高興。   「你愛她嗎?」   「怎麼你不問你姐姐還愛不愛我?」白俊逑反問。   李虎想了想:「不用問了,姐姐一決定了的事便不會改變主意的。她決定不愛你了。」   白俊逑人雖花心,口德卻好:「龍龍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喂,白俊逑,」李虎好奇起來:「同居是怎樣的?」白俊逑看她一臉的躍躍欲試:「你不是想跟人同居吧?」   李虎想了想,男朋友是有的,但怎麼跟人同居呢?   把男生叫過來?自己搬過去?   白俊逑和姐姐住過一年,他應有經驗。   白俊逑察覺到這頭小老虎的一臉幻想,便像大哥哥般對她說: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不會是誰請誰搬進來,不是那麼突然的。」   「告訴我你怎麼搬到姐姐那兒住。姐姐不肯說,好像怕便宜了我似的。」李虎有個奇怪的情意結,姐姐有什麼,她便要什麼,姐姐經歷過什麼,她便要經歷一下。   白俊逑瀟灑地笑笑:   「起初,我常約她出外,約了她出外自然要送她回家。送了她回家,還未聊完天,便自然會進去繼續聊。」   「那麼你便不走了?」李虎說。   「沒那麼快,」白俊逑溫柔地解釋下去:「後來,反正天天都約她,又要做功課,接來接去大家都嫌麻煩,我便把課本放了一些在她家,一同做功課,累了,便在沙發上偶爾躺一夜。」   「偶爾?」李虎問:「姐姐沒留你嗎?」   白俊逑避過這問題不答只笑:「漸漸,我搬過去的書本和衣物愈來愈多,最後,連自己都搬進去了,省得弄到凌晨三、四點才開車回家,睡不了三句鐘,又要起牀去接她上學。就這麼的住在一起了。」   「一張牀?」李虎問。   「是的。」白俊逑答。   「那豈不是像兩夫妻?」李虎問。   「有點像吧。」白俊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麼,別的男生怎麼約會姐姐?」李虎傻兮兮的想不通。   白俊逑望著她:「他們當然不可以約會她,亦不會約會她。」   「唔,犧牲太大了,划不來。」一想到不可以約會其他男生,李虎對同居不感興趣了。對她來說,最好所有男生都可以約會。   「你搬出去,是因為姐姐偷偷跟男生們約會,還是你偷偷跟女生約會?」李虎聽過了同居三部曲,便想聽聽分居三部曲。   白俊逑不想多談,只輕輕帶過:「大家住下去沒意思了,便各歸原地。」   李虎不信:「就這麼簡單?姐姐沒吵,你也沒吵?」   「要是你便大吵大嚷了,是不是?」白俊逑說:「真是小妹妹。」   「嗯,白俊逑,你今年幾歲?」李虎想知道他大還是姐姐大。   「二十二。」白俊逑答:「有多。」   「多多少?」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便二十三歲。」白俊逑逗弄著這好奇的小姐:「到時你送什麼生日禮物給我?」   親熱的訊號!李虎心急地問:「你想要什麼?」   白俊逑故意遲疑了半天:「才認識了你三天,說出來恐怕不禮貌。」   李虎心裡卜卜跳,卻忍不住說:「不怕,不怕,你說好了。」   白俊逑念書不怎麼用功,對追求女孩子卻是頗有心得的,特別是李虎這類主動性女孩,根本得來全不費功夫。由得她費功夫好了:「你不需要這麼快知道,因為,這個禮物是不用準備的。」   他的故作神秘令李虎心癢癢的,她的絕招是發蠻:「要是你今天不告訴我,到時你最不想要什麼,我便送你什麼。」   可是白俊逑是個對女人心理拿捏得恰到好處、收放自如的人:「我最想要和最不想要的,都是同一樣禮物。」   李虎喜歡挑逗男孩子,但她不了解男孩子的心理。白俊逑看得出她一片迷惑,換了李龍,早猜得到了。   這雙龍虎姐妹,性格有天淵之別。   李虎猜不到便惱了:「不跟你說話了,送我回家去。」   白俊逑並不急,還有整個暑假。 【3】   漢生在車房裡,首先看見大小姐落寞地回來,跟著便見到二小姐鼓著腮兒,從白俊逑的跑車裡跳出來,砰的一聲關上車門。   大小姐勉強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二小姐看都不看他。   沒有人要用車子,漢生便躲在車子裡打瞌睡。   在二十樓,又是另一局面。   李虎直奔姐姐房間,卻發覺門反鎖著,她一於不管,擂鼓似的打著門。   李龍正歪在牀上回憶往事。白俊逑背著她追求別的女生,一連好多天都沒回來,回來那天是收拾行李,那女生還在外面車子裡等著呢,李龍一語不發的幫他收拾好行李,唯一的一句話便是:「你搬出去吧。」   想起開始時的兩相依偎,朝夕不離,李龍很是欷歔,她不恨他,但是也不會回心轉意。   她聽得見妹妹在敲門,跟著聽見六姑罵妹妹:「別吵著姐姐。」跟著她聽見妹妹說:「你怎知道姐姐是不是昏倒了還是自殺了?我要進去看看。」嚇得六姑也擂起門來,大叫:「龍龍。」   李龍深知妹妹的蠻招是層出不窮的,為了免得嚇著了六姑,她便把門打開了。   「龍龍,你沒事吧?」六姑見她還會動會走,才驚魂甫定。   李虎一屁股坐在姐姐的牀上,盤起了雙腿,把故事從頭到尾向姐姐說了一遍:「姐姐,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李龍說:「傻瓜,他說的禮物就是你。」李虎開心得在彈簧牀上跳來跳去:「你怎猜得到的?」   李龍淡然道:「我聽過同樣的臺詞。」   李虎完全不關心姐姐的心情,反而奚落地說:「我跟你不同,他認識了我三天便神魂顛倒。」   「神魂顛倒的是你,不是他。」李龍回敬了她一句。   「失戀的是你,不是他。」李虎老是要說最後一句的。說完便急急出去,李龍聽見她跟六姑說:「我要用車,你不用吧?那我去了。」   漢生歪在車子裡,已熟睡得入夢,忽地聽見車門(左口右格)(左口右勒)一聲響,李虎像一陣旋風的跳了上後面座位,人未坐定聲音已發:   「阿方,送我去渣甸山。」   漢生神智未清,懾於她的威勢,便像機械人似的開著車,一時連紅燈也看不見,直衝了過去,讓交通警截停了車子抄牌。   李虎搖下車廂玻璃窗,眨著烏溜溜的大眼,探頭出去瞪著交通警:   「抄牌抄快點,我趕時間。」   交通警沉了臉:   「你是司機嗎?不用你作聲。」   李虎最不喜歡別人壓她,便嚷道:   「不關司機事,是我叫他衝紅燈的。」   警察指著她道:   「你再多嘴,我便告你阻差辦公。」   漢生這時倒醒得清楚點了,忙對警察說:   「我認錯了,是應該抄牌的,以後不敢了。」   警察以漢生態度還好,便抄牌了事。   「二小姐,對不起。」漢生自知衝了紅燈全因自己在半睡眠狀態之故。   李虎說:「我一心維護你,怎麼你卻認錯認得來不及似的?」   漢生想,這麼的維護法,遲早讓拉上警局,這二小姐真不可理喻。不過,她的確是在維護他,實在有點感激。   「現在去哪兒?」經過一番似夢似醒的擾攘,漢生失憶起來。   李虎看他可憐兮兮的,便一副俠女模樣地安撫他:「別怕,別怕。定定神,到渣甸山白府去。快點,快點。」   漢生盡快把她送到了白府大閘前,下車按門鈴,不料大閘卻自動開了,原來是白俊逑的保時捷正在開出來。   李虎一看,白俊逑身旁坐著個漂亮的女郎,還一手搭著白俊逑的肩頭,馬上醋意大起,跳了出車子,跳了出去卻沒法子下臺,便乾脆一本正經地說:「白俊逑,我姐姐叫我來說,她不要你了。」   白俊逑頂會演戲,若無其事地下車對李虎說:「我已經知道了,別讓我不開心。」   李虎再望望車內的女郎,很想知道她是誰。   她不是個會演戲的人,醋意早全部湧到臉上,但是她又不想走。   白俊逑覺得她很好逗:「來,上我的車子,跟露茜一同去吃午飯。」   漢生旁觀著,心裡說道:「李虎,有種的就別跟人家去。」   李虎那裡肯放手:「你的跑車坐三個人不舒服,反正我的司機在,不如你和露茜坐我的車子吧。」   白俊逑難以拒絕,只好替她們介紹:「露茜,這是李虎。虎虎,這是露茜,我的舊同學。」   白俊逑的舊同學數以百計。   露茜雖然不大高興,但也大方地跟李虎握手。   李虎居然客氣地請露茜先上車。露茜自然坐了在後面。   「你腿長,坐在前面舒服點。」李虎把白俊逑放了在漢生旁邊。   她自己坐了在露茜旁邊。   「阿方,開車吧。」李虎說。   三個人在車子裡,兩個女的沒什麼好聊,只得白俊逑在說笑話逗她們開心。   車子到了銅鑼灣,李虎說:「阿方,我忘了告訴你六姑叫你買胃痛丸,你下車買吧,買完馬上乘車回去,我來開車好了。」   這麼一來,李虎便把自己挪到司機位,坐了在白俊逑身旁,把漢生丟在街上。   一調了位,李虎便活起來了,只顧跟白俊逑聊天,簡直當露茜不存在。   「我們到鄉村俱樂部吃午飯吧,我不用付錢的,簽爸爸的會員卡。」李虎得意地說:「姐姐便不可以簽了,她已超過二十一歲。」   白俊逑回頭問露茜:「我們去鄉村俱樂部好嗎?」   露茜遲疑了一陣:「我們本來說去淺水灣酒店的。」   李虎想把她趕走:「你不喜歡去我便不勉強你。」   露茜一聽,這分明是逐客令,豈有此理!   「俊逑,那我和你叫部計程車去淺水灣!」   白俊逑在兩女之間,好生為難。   李虎突然哇的一叫:「白俊逑,你不能下車的,我沒有香港駕駛執照。」   白俊逑十分享受兩個女孩子爭著親近他,李虎前天才滿十八歲,當然未夠年齡拿香港駕駛執照。「露茜,她才十八歲,還未有香港駕駛執照呢!」白俊逑想兩全其美:「虎虎,你的美國駕駛執照呢?」   「就是沒帶在身上,我是在無牌駕駛。」李虎指著十字路口說:「哎喲,前面有交通警,白俊逑,你快跟我換位,不然警察會抓我到警署的。」   「快把車子泊在一邊,我來開。」白俊逑拿她沒法。   李虎把車子泊在路旁,白俊逑匆匆跟她調位。   露茜不耐煩了:「你們去吧,我不想去鄉村俱樂部。」   白俊逑佯惱的教訓著李虎:「虎虎,怎可以無牌駕駛,你真是亂來。露茜,我先幫她把車子開回她家,今兒晚上打電話給你。」   李虎甜甜地對露茜說:「露茜姐姐,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露茜說她又不是,惱她又不是,悻悻然的下了車。   白俊逑邊開車邊笑:「真的沒帶美國駕駛執照出來?」   李虎扮個鬼臉:「你猜呢?」   「最怕別人叫我猜,我不猜謎的。」白俊逑說:「我甘心做你的司機便是了。」   李虎是個什麼都憋不住的人,在小皮包裡掏出她的美國駕駛執照揚揚:「有帶出來的。」   「為什麼剛才說謊?」白俊逑明知故問,李虎不外想把露茜弄走而已。   李虎答的卻是自辯:   「那不算說謊,我不是剛把執照給你看了嗎?」   白俊逑道:「虎虎,你是誠實的。」   他有點感慨,李虎坦蕩蕩,李龍卻是謎一般。   共處了一年,他都不能肯定她是否愛他。他約其他的女孩子,李龍都不作一聲,到了最後,他搬出去了,她仍是沒說什麼。   他不清楚他是否得著過李龍。   李虎很少想及別人,露茜下車了她便不想露茜了,姐姐不在,她更沒想起姐姐。   白俊逑倒想從李虎口中探探消息:「龍龍好像不高興我付錢替你買卡地亞手表。」   李虎覺得理所當然:「那是姐姐答應送我的生日禮物,當然不高興你付錢。」   白俊逑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姐姐不要你送她一隻跟我一樣的,她已經有隻更貴的了。」李虎說:「其實,我也不高興你送我們兩姐妹一模一樣的表,那有什麼意思。」   李虎覺得姐姐做得很對,沒有食言,不讓白俊逑簽卡,真的掏腰包買給她。   「姐姐很疼我的,我若要什麼,磨她半天她多半肯買給我。」李虎開心地看著新腕表。   「她不會再理睬你的了,別再煩她。」李虎先截了姐姐的後路。   白俊逑不再問了,他覺得李虎並不怎麼了解李龍。   「露茜認識我姐姐不?」李虎問道。   露茜,正是白俊逑和李龍分手前約會得最多的女生,大家都是同學,李龍哪有不認得的?   李虎這一問,白俊逑想,無須隱瞞,反正李虎回家後多半會問李龍。   「露茜和你姐姐是同學。」他回答。   李虎登時對露茜敵意大起:「她有什麼好看?怪不得姐姐不要你。」   白俊逑:「你是好看的,所以你姐姐不會惱你約我了?」   李虎說:「誰約你了?第一次,是代姐姐派帖子到你家,第二次,是你赴我的生日宴會,第三次,是你開車來接我,第四次,是你代我開車。」   至於四次都是她主動的,她卻不提了。   到了鄉村俱樂部,兩人吃了簡單的東西,閒聊了半天。   李虎看看腕表,才下午四時,她決定不放白俊逑走,好讓他趕不及約那討厭的露茜吃晚飯。   部長走過來:「白先生,還要點什麼?」   「沒什麼了,阿高。」白俊逑熟絡地答:「今天是李小姐請客。」   阿高從鄉村俱樂部成立第一天起,便在那兒服務,眼看著會員的子女長大:「啊,二小姐,回來度暑假嗎?大小姐呢?」   「她也回來了。」李虎說。   阿高寒暄兩句便走開了,李虎對白俊逑說:「原來你家都是會員,怎麼我沒碰見過你?」   「我不常來,你都說過,超過二十一歲便不可以簽單入父母的賬了。」白俊逑說。   陽光仍然充沛,藍天一片,李虎說:「我們游泳去,我的泳衣就在車廂裡面。」   「那麼我呢?連衣帶褲跳進泳池去?」白俊逑想溜。   「沒問題,」李虎說:「車廂裡有男裝泳褲。」   「那褲子是新的,是我和姐姐科錢買給表兄的生日禮物,送給你好嗎?當是早來的聖誕禮物。」李虎打量了白俊逑一下:「應該合你穿的。」   白俊逑無法推辭,只好答應了。   李虎換上了比堅尼泳衣,蜜糖色的皮膚,緊實的腰腹,圓翹翹的臀部,又長又直的雙腿,引來不少讚美的目光。   白俊逑高大英俊,皮膚白中帶著粉紅,跟他一身壯實的肌肉不大相稱。   「我是怎麼曬都不黑的,只會紅。」白俊逑說。   他知道池邊很多女性在看他,而他是頭愛展尾的孔雀,便跑到高臺跳板上,以優美的姿態跳水。   李虎一向喜歡運動,看見白俊逑插水時水花不興,顯然是高手,心裡傾慕。   白俊逑從水底潛了上來,雙手攀著池邊:「虎虎,怎麼不下水?」   「真棒,料不到你是跳水好手。」李虎一臉心儀的神色。   「閒話少說,下來。」白俊逑把李虎一拉,李虎便掉進泳池裡。   池水把她的一頭短髮浸得濕濕直直的黏在她圓圓的頭顱上面,長眉大眼高鼻的分明輪廓更加漂亮。   「虎虎,想來你刮光了頭當小尼姑一樣美麗。」白俊逑覺得李虎愈看愈中看。她那種臉孔,是根本不需要化妝的。   「虎虎,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化妝。」白俊逑在水中抱著她的腰。   「我根本沒想過要化妝。」李虎想起露茜一臉的濃妝:「要是露茜讓你拉下水裡,一定變成大花臉。」   白俊逑的好處,就是雖然心花,卻是口密,從來不會在第三者面前對眾位女友置評。   「來,游泳去。」白俊逑說。   游了一陣,李虎好強之心又起:「教我跳水。那麼下學期體育科我選跳水,準會拿個A。我不能接受B的。」   李虎好勝之心,令白俊逑有點不安,他一向成績平平,有些B有些C已經滿意了,上學期還有兩科主修科不及格,暑假後得補修一學期才能畢業。   每想起這件麻煩事他便沒心情玩了,如今面對著個出水芙蓉,都覺掃興。   不過,他是不會開罪女孩子的,再不以為然,都誇讚著李虎:「很好,我喜歡用功的人。」   李虎極之欣賞他這句話,她是不可以忍受懶人和笨人的。   白俊逑避免再談念書成績的事,便游泳到高臺跳板那一端,走上去擺好了姿勢,在跳板端彈得老高,還抱翻了個觔斗才入水。   鄉村俱樂部的高臺跳板,其實並不那麼高,但也夠他表演個觔斗的了。   李虎看得目眩神馳,磨著他教跳水。   她一走便想走上高臺,白俊逑一把牽著她的手:「別那麼心急,先在池邊跳一次給我看。」   李虎撲的一聲跳下去了,身體不直,雙腿開叉,像個大枕頭掉下水裡似的,水花四濺。   「怎樣?」李虎游回池邊。   「很難得,很難得。」白俊逑說:「不過,你沒有經過正式訓練,我教你一下好嗎?」   白俊逑這樣、那樣的指導著李虎,每一次嘗試她都悉力以赴,池邊跳水已沒那麼難看了。   「成了?現在上低臺跳板?」李虎興致勃勃。   苦練了幾十次,她的身子還未全伸得筆直,開頭那十多廿次仍是肚皮先下水,衝撞力令她的腰腹都紅了。   「原來碰到水面都會疼的!」李虎撫著紅了一大片的腰腹,但仍然勇不可當:「上高臺?」   「好。」白俊逑明知她不上高臺誓不休,他不介意,反正教她令他有英雄感。   李虎的腰腹愈來愈紅,但是她不怕。   「幾時教我翻觔斗?」   李虎有用不完的精力。   到底,十八歲的人什麼都用不完。   翻觔斗跳水並不那麼容易,白俊逑說:「一定教你,不過今天不行,得花很多時間。」   李虎始終想試一次:   「那麼我自己亂來一次好了,不要笑我。」   白俊逑連忙阻止她:   「虎虎,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李虎堅持說:   「我不怕,反正掉下水裡死不了人的。」   白俊逑比她更堅持,出了意外,可不是玩的。   「虎虎,不是掉下水裡死不了人的問題。花式跳水,站在臺板上的位置很重要,翻觔斗看似凌空,但一不小心,頭部便會碰到跳板,很危險的,絕對不可以亂來。」   李虎說:   「我彈遠一點便行了。」   白俊逑正色地道:   「虎虎,現在我是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學生要聽老師的話。」   李虎什麼人的話都不聽,唯一肯服從的就是老師的話。   「好吧。老師。」   白俊逑疼了她一下:   「這才是好學生,不然我不教你了。」   李虎一於盯著他,不讓他有打電話給露茜的機會。   但是怎麼盯呢?總不行連洗手間都跟著他進去。   想想,不如乾脆說了:   「俊逑,我吃醋呢。」   「吃什麼醋?」白俊逑正想給露茜打電話。   李虎挨著他的胸膛:   「你準備跟露茜吃晚飯,丟下我孤伶伶的在這兒,我多麼可憐啊。」   「我更可憐呢。」   白俊逑低著頭。   「你有什麼可憐?」   李虎聽他語氣不像願意遷就她,便惱起來了。   白俊逑雙手叉著結實的腰,右腳跟支在地上,左右搖著他的大腳板……「要陪露茜吃飯,還要向她賠不是,怎麼不可憐?」   李虎聽了,乍嗔還喜,原來白俊逑是不想去的。   她不是有心計的女孩,一時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令白俊逑不可憐。   「虎虎,怎麼辦呢?其實我想陪你,但不去,又開罪了露茜。」   白俊逑擡起頭苦著臉。   李虎想了想:「那就開罪她算了。」   白俊逑無可奈何地道:「又多一個人惱我了。」   李虎才不管多少女孩子惱他,只要他把全部時間給她,她便滿意了。   兩人分別進男、女更衣室,李虎淋了個蓮蓬浴,把短短的頭髮吹乾,換回T恤牛仔褲便出來了。   白俊逑一進入男更衣室,便馬上撥電話:「露茜,你沒事吧?今兒早上看你似乎不大舒服。」   露茜根本沒有什麼不舒服,只是白俊逑一片關切的聲音,令她不禁撒起嬌來:「頭昏頭疼的,好像要生病。」   「有沒有看醫生啊?」   白俊逑殷殷相問。   露茜嬌慵地回答:「沒有,又不是什麼大病。」   白俊逑顯得一片細心:「本來打算把你接出來吃晚飯的,不過你不舒服,還是別出外好,有沒有發燒啊?」   露茜既然裝了病,便只好裝到底了。   「露茜,」白俊逑說:「躺一下,晚點我買頭痛丸給你。」   李虎在更衣室外邊等了好一會,白俊逑才出來。   「怎麼這麼慢?我連頭髮都吹乾了,你們男孩子比女孩子還慢吞吞。」   白俊逑右手捏著前額,聲音比剛才低了一半:「對不起,我有點頭疼,在裡面坐了一會。」   李虎緊張起來了:「你光著上身濕著頭髮的在池邊站了幾句鐘教我跳水,敢情著涼了。」   李虎不想他明天病倒:「我們開車出市區吃晚飯吧,經過藥房可以買些感冒丸。」   「不用了。」白俊逑進了車子,一邊開車一邊不時搖搖頭,好像想把頭疼搖掉。   車子經過家西藥房,李虎大叫停車:「你坐著,我去買感冒丸。」   話未說完便跳了出去,手快腳快的買了感冒藥回來。   在飯店一坐下,李虎便招手叫侍役:「先拿杯溫水來,他要服藥。」   溫水拿來了,李虎把兩顆感冒丸送進白俊逑嘴裡,把杯子遞給他:「快把丸吞了,把整杯水喝光才好。」   白俊逑無病吃藥,倒甘之如飴,李虎一片天真的關心,令他有點歉意。   李虎把整包藥丸交給他:「記住,臨睡前再服一次。今晚別太遲睡,早點上牀去,明天便沒事了。」   白俊逑點頭應了,李虎真可愛。   匆匆吃完晚餐,反是李虎催促著他回家了。   白俊逑堅持先開車送她回干德道,再叫計程車回家。   「你沒香港駕駛執照,不許開車。」白俊逑說:「我不至於頭疼得不會叫計程車。」   那邊放下了李虎,看看腕表,才九時多,白俊逑叫了計程車,往露茜家送藥去了。女孩子,呵護幾句必奏奇效。   李虎回到家裡,心裡惦念著白俊逑,踏進客廳便定睛望著時鐘。   等了半小時,算算白俊逑應該回到渣甸山了,便焦急地掛電話,打算問候他。   聽電話的是女傭:   「大少爺還沒回來。」   李虎怔住了,李龍剛好走出來,看見妹妹那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問道:「什麼事?」   李虎說:「我想知道白俊逑頭疼得怎麼了,要是他明天病了,便不能教我跳水了。」   「他頭疼?」李龍問。   李虎急口令似的告訴了姐姐整天的事,說完還補了句:   「我討厭死那露茜,所以故意把她趕跑,不許白俊逑跟她吃晚飯。」   李龍沉吟了一會:   「小妹,我掛個電話給露茜。」   李虎一把將電話抱在懷中:   「你找露茜晦氣是你的事,我要再掛電話給白俊逑。」   李龍淡然一笑:   「我不是找露茜晦氣,只是談幾句,你到分機聽著吧,不過千萬別作聲。」   李龍掛了電話:   「露茜,我是李龍。俊逑叫我掛電話到你那邊,我晚了一點,他還在吧?」   「他當然在。」露茜示威似的回答:「你找他幹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事,有也不會打來你那兒了,請叫他來聽電話。」   李虎聚精會神地在分機聽著。   「龍龍,嘿嘿,真想不到。你好嗎?」白俊逑說。   「有什麼想不到的?你不在露茜家還會在哪兒啊?」李龍柔柔地說。   「這個你早知道的了,龍龍。」白俊逑有露茜在旁,說話有點尷尬。   「在美國,你搬走後便跟她一塊兒住了,我不生氣,但別哄我妹妹。」   李龍恐怕李虎沉不住氣插嘴,說完了便把聽筒掛上。   李虎從睡房衝了出來,滿臉怒氣。   「現在你知道白俊逑的真臉貌了。」   李龍一心保護妹妹。   料不到李虎卻不領情,氣沖沖地說:   「你自己得不到他,便不想我得到他,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李龍沉住氣:「虎虎,這一招他用得太多了。頭痛?痛到露茜那兒去?他欺騙你而已。」   李虎心裡也惱白俊逑說謊,卻不服氣承認被騙,便跟姐姐翻起臉來:   「他不是騙我,他在追求我,他不想令我不高興而已,去露茜家打個轉兒安撫她一下有什麼大不了?別忘記露茜是我氣跑的,你便沒那個本事,跟人家同居了一年都留他不下。」   李龍氣得發抖,妹妹狠辣的人身攻擊和侮辱,令她極之難過。   「小妹,你不要出口傷人。」   「什麼出口傷人?至少高尚過你出手阻止人家追求我!」   李虎永遠要說最後的一句。   兩姐妹各自一肚子氣的回到睡房,李龍輕輕地關上門,李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李龍很氣苦,躺在牀上輾轉難眠。   李虎很想掛電話到露茜家找白俊逑,卻不服氣去問姐姐要電話號碼。   等到半夜三時,終於忍不住了,掛電話往白俊逑家。   電話響了老半天都沒人應,想來白家傭人都睡覺去了。   李虎不管電話鈴聲會不會吵醒別人,一於打完又打,直到個似睡似醒的聲音,喉頭乾涸的說了聲:「喂!」   「請俊逑聽電話。」李虎說。   「大少爺睡著了,請你明天打來。」惺忪的聲音客氣地說。   「麻煩你把他叫醒,這是急事,不能等到明天!」李虎恨不得把那傭人捏死。   等了好一會,白俊逑柔厚動聽的聲音終於傳過來了,並不像在夢中醒來那麼惺忪。   「你還未睡,剛回家?」李虎劈頭便道。   「想著你,想著今天我們每一句談話,每一件同做的事。」白俊逑永遠懂得避重就輕:「回憶著你每一個跳水的姿勢。虎虎,別怪我直言,你跳水的姿勢還未正確,但是你的身體太漂亮了,令我分了神,沒有好好地教你。」   一番甜言蜜語,李虎早已怒氣全消,但仍沒忘記審問:「既說頭痛,為什麼不早點回家,又不給我打電話?」   「我仍然頭痛,」白俊逑說:「但是總得去看看露茜,今天本是她約好我的,結果我卻陪了你,她落了單。」   李虎才不管呢:「那又怎樣?」   「虎虎,」白俊逑說:「倒過來想一想,假如你是她你會怎樣?是不是會很難受?」   李虎頑皮地笑了起來:「我才不會讓人家氣跑呢。」   白俊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李龍跟他的電話對話,他開始真的對李虎有興趣了,就是擔心李龍會影響她。   「虎虎,我和龍龍完了,偏巧你是她的妹妹,我有點尷尬。」   「尷尬什麼?姐姐沒纏著你,露茜纏著你而已,我不會對她好的,要是你再去找露茜,我便──我便……」李虎自覺臉上一熱。   「你便什麼?」白俊逑心裡帶笑,李虎已在他掌中了。   「我便吃醋!」李虎直截地說:「想見她便不要見我!」   「虎虎,不要不見我,那我會很難過。」白俊逑低聲歎著:「是,我會很難過,嗯,是。」   李虎心軟了:「頭痛好了些吧?明天可以再教我跳水嗎?」   「還是不大舒服,看看明天怎樣吧,如果我仍然不舒服,也許得躺一天了。」白俊逑把李虎的心吊在半空。   李虎很擔心白俊逑明天還生病,心急透了,但生病不生病是不可預知的,唯有叫他好好休息。   整夜,李虎的心裡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   她習慣早起,翌晨七時便醒得大眼溜溜了。   她很想馬上給白俊逑打電話,好幾次拿起了聽筒又放下來。   七時,到底太早了。   但是她亦不敢出外,恐怕白俊逑打電話來時她不在家。   六姑給她弄了早點,她食不知味地吃了。   吃完早點,看完報紙,還未到八點。   她忍不住了,撥了電話到白家。   回答又是:   「大少爺還未起牀。」   李虎對聽電話的傭人說:   「請你叫他一起來便打電話給我,我的電話號碼是五四零一七零八。」   傭人說:   「我不會寫字。」   李虎無法可施:   「我再說一次,你記住好了:五四零一七零八,記不記得?再說一次給我聽。」   傭人重複一次:   「五四零一七零八。」   李虎無可奈何地坐在電話旁,不停地喝蘋果汁。   喝得多了,想上廁所卻不敢去,錯過了電話怎麼辦?   唯有拚命忍著,寸步不離電話。   六姑看在眼裡,笑著對她說:「傻丫頭,你的朋友怎會不知道你的電話呢?」   「我怕他打錯了主人房那個。」主人房的電話號碼是和客廳那個不同的,這時她真後悔霸佔了主人房。   跟客廳號碼相同的是姐姐的房間,為了不讓姐姐先接聽了,李虎寧願死忍著都不上洗手間。   電話久久不響,李虎忍得很辛苦。   李龍也起來了,秀髮蓬鬆,一片嬌慵。   李虎卻是精神奕奕,一臉焦躁的坐在電話旁邊。   「等白俊逑的電話?」李龍一猜便猜得著,李虎總是七情上臉的。   李虎等得有氣沒處洩,便把氣生到姐姐頭上:   「等又怎樣?」   李龍撥了撥頭髮:   「他沒有給你他房間的電話?」   李虎完全沒想起這回事,原來白俊逑是另外有個私人號碼的,不禁沉起了臉。   李龍含笑拿起了聽筒,撥了白俊逑房間的號碼,鈴聲響不了多久,便聽見白俊逑的聲音。   「喂,起來了吧?」李龍跟李虎的聲音有時很相像,白俊逑還沒醒透,渾渾噩噩的,一時分不出那是李龍還是李虎。   李龍悄悄把聽筒交回李虎手中。李虎迫不及待的說:   「俊逑,我是虎虎,頭痛好了些吧?」   「嗯……我……」白俊逑頭並不痛,只是想多睡一會:「我還不知道怎樣。」   李龍坐在李虎身邊,聽得見白俊逑在說什麼。   她從李虎手中拿過了聽筒:   「懶蟲,什麼不知道怎樣?還在賴牀。」   李龍太清楚他的習慣了:   「小妹等了老半天啦,別裝死,快起來。」   白俊逑讓她們兩姐妹搞糊塗了:   「你是龍龍還是虎虎?」   李虎一把將聽筒搶回來:   「怎麼你不給我你房間的電話號碼?」   李龍在妹妹耳邊道:   「廢話少說,叫他起來是正經。」   李虎說:「你快起來接我。」說完便把聽筒交給姐姐直奔洗手間:「我再也忍不住啦。」   李龍握著電話,不曉得為什麼要替妹妹著緊,她比妹妹只大三歲,但她記得,妹妹還是嬰兒的時候,美麗得像個大娃娃,比母親買給她玩的洋娃娃還好玩。小妹是個很快樂的嬰兒,睡醒了不但不哭不鬧,反而一張開眼睛便笑。那沒有牙齒的小嘴,可愛得很。   她記得母親對她說:「你看小妹妹多乖。你呀,嬰兒時代便十分難伺候,橫抱必定不喜歡,要直抱你才不哭。」   小妹至今仍是個開心的少女,雖然一不高興便鼓起腮兒,但老是稍哄一下便又笑起來了。   白俊逑見李龍半天沒哼一聲,便問:   「龍龍,你在想什麼?」   李龍才從童年記憶走回現在:   「沒什麼,在回憶。」   白俊逑聽了心甜,以為她是在回憶跟他一起的日子。   「龍龍,我不曉得說什麼才好,跟你在一塊那麼久,老實說,我並不了解你,常常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那令我沒有安全感,所以我才……」   「不用說了,」李龍截斷了他的話:「你背著我去約會女孩子,別用這個做藉口。」   這時李虎從洗手間飛奔出來了:「姐姐,他還沒收線吧?請你告訴他我想他今天陪我。」   李龍實在不希望她跟白俊逑有太長久的關係,李虎一定要他,除了白俊逑長得俊和懂得哄女孩子之外,不過是因為妹妹知道她跟他要好過而已。   她對白俊逑說不出口的是:「你只是個紈袴子弟。」事實上,相處一年她已對他厭倦了,他去偷情反而是她的一大解脫。   「俊逑,小妹今天想繼續學跳水,那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就教教她吧。」李龍說:「病什麼?跑跑跳跳出一身汗,還有我們的小美人魚作伴,絕症都醫得好了!」   李虎的一雙大眼像兩隻圓碟子,向姐姐眨著眼,喜極拍掌:「是啊!是啊!」 【4】   整個暑假,李虎天天都跟白俊逑在一起,白俊逑覺得跟這頭快樂的小鳥在一起很開心,而她又是那麼的崇拜他。   李虎天天出外,李龍卻天天不出外,漢生大部分時間都沒什麼事好做的,頂多替六姑去買這買那。   兩個美女,他都沒太多見得著的機會。   整天獃在車房裡把他悶得要死,反正李家並不真正需要司機,他便不想做下去了。   一天早上,漢生打定主意了,便向六姑辭職。   李龍那天特別早起,聽漢生說不幹了,美眸一閃,似乎完全明白那是什麼原因,打量了漢生一陣,漢生又手足無措了。   「阿方,」李龍看看時鐘:「我要用車,等我半小時,我換件衣服便來。你先下車子裡等著。」   漢生老覺得這個大小姐的性格像一陣霧,甚至好多好多重霧。   這麼年輕美麗的小姐,居然整個暑期沒男生約會?   說她還念著白俊逑嗎?不像。說她對他完全忘懷了嗎?天曉得。   半小時不到,李龍下來了,出乎漢生意料之外,她居然沒坐到後邊,而是坐在他身旁。   要是李虎,便永遠不會坐在他身旁,對二小姐而言,司機是司機。   漢生有點不自在:   「大小姐,去哪兒?」   李龍的手有點兒抖,一向從容自若的她,從來沒這麼抖過。   「阿方,」李龍給了他個醫務所地址:「送我去那兒。」   「大小姐不舒服嗎?」漢生看她不似生病。   李龍輕輕搖頭:「不是,不過你得等我,也許我回來支持不住,那時便送我去醫院,但不可以通知六姑。」   漢生疑雲陣陣,大小姐到底到那兒幹什麼?   為什麼她連六姑都信不過,卻信任他?   大小姐坐在車子裡,神色有點不安,漢生不好意思問她為了什麼。   誰叫他被稱只是中學畢業生呢?   更有誰知他是美國留學生呢?   有時他會後悔,當了人家的司機便有主僕之分,不宜多言。   假如是大學生對大學生,李龍李虎兩姐妹他都可以名正言順的追求。   雖然,他不知道龍好還是虎好。   他只知道他比她們兩個都大。   車子到了醫務所,那兒是不能停車等人的。   大小姐下了車對他道:   「阿方,你就繞圈子吧,我看完醫生後打電話到車子來叫你接我。」   漢生老感到有點不對勁:   「大小姐,我可以先把車泊好,再上醫務所等你。」   李龍搖了搖頭。   漢生奇怪她的搖頭那麼的堅決,有如不只是叫他別上醫務所,之外還像有個更重要的決定似的。   漢生平日懶得要命,連母親看醫生他也不會陪母親去,亦不關心醫生的名字和地址。   今天,他卻對大小姐有種莫名的照顧心理:「大小姐,醫務所幾號電話?」   李龍跟他說了一次,便慢慢走進那座大廈裡去了。   漢生恐怕記不牢電話號碼,特別提筆寫了一次。   他發覺要不懶實在很辛苦的,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今天不懶。   也許是因為這兩個月來大小姐都嬌嬌慵慵,不大出外,而且今天她是反常地緊張,走路卻比平時慢。   她不叫他上醫務所不出奇,那令他記起初遇龍虎姐妹。   李龍不要他幫忙提箱子,李虎卻要求他幫忙提箱子。   李龍上了醫務所一句鐘有多,才有電話打到車子裡叫漢生去接。   那不是她的聲音,而是另一把女聲,語調聽來像護士。   漢生把車子繞到大廈門前,只見李龍臉色蒼白,護士扶著她上車子。   「你真的沒事了?」護士似乎不大放心地問。   李龍點點頭。   漢生覺得她連點頭都吃力。   李龍仍坐在司機位旁邊,把椅背按斜了,半躺著合上眼睛。   「大小姐,回家嗎?」   李龍連去什麼地方都似乎乏力說出。   漢生一邊開車一邊擔心著,大小姐的臉色由蒼白變成慘白,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絕對不正常。   漢生輕喚:   「大小姐,大小姐。」   李龍星眸微張:   「阿方,醫院……」   李龍合上眼睛,沒氣力說下去了。   漢生一時手忙腳亂起來,醫院多的是,哪家才是她要去的?   「大小姐,哪一家?」   李龍好像聽不見,沒回答。   漢生禁不住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冷,大暑天氣,手怎會那麼冷?   一片靜默,車一拐彎,李龍的身子一晃,軟軟的倒在漢生的大腿上,她昏過去了!   漢生此刻得做一生人最大的決定──送她到哪家醫院?   最近的是養和醫院,他把車子開了上去,把不省人事的李龍抱了出來,急得滿頭大汗:「護士小姐,她在車子裡昏了過去。」   護士一看,分明是失血太多的昏迷,便問漢生:   「你是他的丈夫嗎?醫生是誰?」   漢生只知李龍不妙,在這分秒必爭的時間,他點了頭。   護士焦急地問漢生:   「你太太懷孕多少個月了?」   漢生嚇了一跳,剛冒認了是大小姐的丈夫,如今卻連她懷孕了多久都要知道?他壓根兒不曾想及腰如柳枝的大小姐原來有孕。   漢生雖然懶,卻不是笨的,要是他不好好地回答,大小姐可能性命不保。   「她……她懷孕了不久,三……三個月吧。」   漢生猜想胎兒的父親是白俊逑,大小姐暑期前跟他分手,回來了兩個月,那麼,懷孕三個月差不多了。   「醫生是誰?給我電話號碼。」護士說:「我得送你太太去急症室,她失血太多。到底她是流產還是墮胎?」   墮胎!大小姐剛才去墮胎?   漢生明白了,便說:「讓我給醫生打電話。」   找到了醫生,漢生說:   「我是李龍的丈夫,她昏迷了,我們現在在養和醫院。到底她是流產還是墮胎?」   醫生低聲地說:「是後者。我在九龍,過得來可能太遲了,你別提我的名字,叫護士馬上找個婦科醫生來。」   那醫生說完便掛了線,完全不負責任。   漢生無法不當機立斷:   「姑娘,醫生在九龍,別等了,請馬上找另一個醫生來。我太太恐怕是墮胎出了事。」   護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你怎麼這麼糊塗,連太太去墮胎都不知道?」   護士手快腳快地打了電話召醫生,醫生十五分鐘內便到了,護士叫漢生填了表,簽了字,把李龍推進手術室。   漢生開始慌張起來:「大……不,我太太怎樣了?」   「替她墮胎的醫生把她的子宮刺穿了!」護士搖了搖頭。   李龍在大量出血,漢生擔憂得很,在手術室外踱來踱去,心情幾乎真的像她的丈夫。   他妒忌、焦慮,他心裡祈禱,願她平安無事。   他甚至答應上天,要是李龍不死,他肯短十年壽命。   他頻頻看腕表,每分鐘都像一小時,望了三十次腕表,長短針都不過從二時走到二時半。   他很惶恐,李龍既然叫過他不要通知六姑,必定有難言之隱。   但是,李龍死了怎麼辦?   不,她不會死的,他要照顧她、保護她。她肯與他分擔這個秘密,漢生簡直受寵若驚。   為什麼她不找西西?西西是她最好的朋友。   也許,李龍懷孕的事連西西都不知道,他覺得自己的責任太重了。   正在徬徨之際,李龍讓推出來了,仍然未醒,但看護士的神色她應該無恙。   進了病房,李龍手背上插了針管,輸血、輸藥,漢生很害怕看見吊在鋼架上那包暗紅的血漿。   醫生正色地教訓漢生:   「不想要孩子便別胡來,你太太幾乎連命都賠掉。」   醫生把血淋淋的胎兒給他看,還未成形的,像隻滑潺潺的小蜥蜴,他不敢看。   「她的身體很弱,別讓她下牀,下牀可能會昏去。」醫生向護士吩囑了一些話便轉身出門。   漢生忙追上去:   「醫生,你這麼快便走了?不留著看她?」   醫生頭也不回的去了。   漢生心裡罵著:「什麼大醫生?好大的架子。」   背後突然傳來啜泣聲,原來李龍醒過來了,閉著眼睛不停地抽泣,淚珠濕了臉兒。   護士這時溫柔起來了:「傻孩子,又不是很痛,怎麼哭得這個樣子?」   漢生心想,怎麼不痛,一定很痛了,不然一向倔強的李龍那裡會哭?   「還不過來看看太太。」護士對愕住了的漢生說。   漢生見李龍雙膊抖動著,哭得像個小孩,便不由自主的走到牀邊,關心地問候:   「很痛嗎?別哭,別哭。」   他想掏塊手帕出來替她揩淚,但褲袋裡卻空空如也。   護士見他不知如何是好似的,便把盒紙巾遞給他:「我出去一會兒,有什麼事,按牀頭的鈴便行。」   護士出去了,漢生沒法令梨花帶雨的李龍停止哭泣。   「大小姐,是不是很辛苦,要不要叫人來?」漢生口中的「人」到底是誰,連他自己都覺得曖昧。   「阿方!」李龍軟弱地稍稍擡起插著管子的雙手,像搖籃裡想要人抱的嬰兒。   漢生輕輕地把雙掌托著她的雙掌,手指握著她的手腕:「要不要叫人來?」   「不。」李龍仍在抽泣著,漢生唯有繼續握著她的手腕,動都不敢動,他覺得她想哭個痛快。   「給我看看。」李龍雙眼注視盛著已死胎兒的瓶子。   她看了一陣,很低聲很低聲,像母親一般慈愛地說:「孩子,對不起……」說完又哭了。   那是白俊逑的孩子。   在他搬出去跟露茜住在一起後,他回來過幾次收拾東西,李龍每次都跟他做愛。   她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她做了。   回港時她已經知道有孕,她一方面想把自己的孩子養下來,一方面想把白俊逑的孩子毀掉。   如今,面對著個她自己殘害了的小生命,她始終覺得那是她的孩子,她是孩子的母親。   那小小的胚胎不但生命毀滅了,還未出娘胎,已讓傷殘了兩次,連全屍都沒有。   頭一個庸醫,只把胚胎刮出了一些兒,那大半截殘骸,是她昏倒入院後弄出來的。   李龍從來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傷心,她想傷害自己,想傷害白俊逑,料不到真正傷害了的,卻是那無辜的胎兒。此刻她是個傷心的母親。   「大小姐,不要再看了。」漢生挺害怕見到那血肉模糊的殘胎:「醫生說給你過目後便叫護士拿走。」   李龍悽然的點點頭。在九龍那家醫務所,她何嘗沒看過打下來的胎兒?只不過她沒有經驗,以為那就是胚胎的全部。   「他們把我的孩子分成兩截。那是多麼的殘忍。」李龍合上眼睛,豆大的淚珠從兩邊眼角流到鬢上。   「別多想,好好的休養身體。」漢生擔心的是她的健康。李龍靜默了好久。   「大小姐,你還有好幾天才可以出院,我跟六姑說你到哪兒去了?」漢生問。   「告訴她我食物中毒,大吐大瀉,你把我送到醫院。」李龍說:「最好叫她不要來。」   漢生看著那包血漿,吊鹽水還可以解釋,輸血怎麼解釋?但是李龍太衰弱了,他不忍讓她勞神。   「我晚上才回去,晚上十時左右才告訴她吧。」漢生說:「我都辭職了,不用送她來。」   李龍有種無限淒迷的感覺,此刻,這個才上班兩個月的司機變成她最需要倚賴的人。   「阿方,你暫時不能辭職。」李龍的雲鬢繞著她慘白的臉兒:「至少,你得替我做做擋箭牌。」   李龍說得乏力,休息了一會才能再開口。   「我現在是方太太了,」李龍嬌弱地苦笑:「護士在六姑面前問起我的丈夫在哪兒……我說什麼才好?」   「你不打算……」漢生自然想及白俊逑。   李龍微微搖首:「我不要他知道。」   「二小姐始終會來的。」漢生看見李虎和白俊逑整天形影不離,姐姐進了醫院,她自然會來,要是她來,免不了跟白俊逑手牽手而來,這對病中的李龍是太大的刺激了。   李龍沒氣力再說話,她感激漢生對她的關心,但是暈暈眩眩的,四肢發麻的,只好靜靜地躺著。   漢生唯有坐下來陪她。   「大小姐,別生氣,剛才我冒認是你的丈夫,因為要做手術,你又不省人事,要是我不簽字,醫院不肯負責任的。」   李龍掙扎著說了個「謝」字。   漢生在想,怎麼替她瞞著墮胎這件事。   「大小姐,我出去打個電話,很快便回來。」   漢生跑去跟護士長解釋:「我太太不希望家人知道她墮胎或者流產。」   護士長是明理的:「那我告訴醫生好了。」   想起那袋瞞不了人的血漿,漢生問道:「輸血要輸到幾時?」   「過了今夜便行了,不用再輸血。」   漢生鬆了一口氣,回到病房如實向李龍報告。   李龍微微一笑表示謝意,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漢生有個看守著妻子的感覺。美麗高貴的李龍,平日是他想都不敢想高攀的,料不到今天居然可以跟她如此親近,自己可以對她如此重要。   夜裡,李龍精神稍為好轉,問漢生:「現在幾點鐘了?」   漢生猛然省起自己一直沒看表,原來快午夜十二時了。   「我回去找六姑。」   李龍這時頭腦清醒了點:「反正車子在這兒,你掛個電話回去吧,也許六姑已經睡了。」   漢生依她的話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李虎。李虎聽了大為緊張,嘩啦嘩啦的喊六姑,邊喊邊對漢生說:「你看著姐姐,我們立刻來。」   漢生但願李虎別把白俊逑一塊拉來。   目睹李龍對已死胚胎的傷感,漢生開始對母親有一點點了解。母親為了不肯墮胎,甘願讓家人攆了出去。   母親養下他時,比李龍還小,只有十七歲。為了保護腹中的孩子,母親吃了一輩子苦,而他,那母親犧牲一切養下來的孩子,至今都沒對她好過。   以後,他要對母親好一點。很難做得到,但是一點點,總做得到吧。   母親的倔強,一如李龍。   病房門一推,三個人進來了。   六姑、李虎,還有那最不應出現的白俊逑。   李虎第一個衝上去抱住姐姐:「怎麼吃東西那麼不小心?」   仰頭一看鹽水瓶子:「阿方,那是什麼?」漢生暗自慶幸輸血袋子剛讓拿走了。   「加了藥的鹽水。」漢生答。   六姑看了姪女兒一會,問長問短了一會。   白俊逑一雙眼睛沒離開過李龍。但李龍只不過客氣地跟他打了個招呼,臉上神色平靜,盡量不看他。   當六姑和李虎在噓寒問暖之際,白俊逑頭往門口一側,示意漢生跟他到病房外談話。   「她是不是自殺?」白俊逑問,好像答中有獎似的。   漢生一見到他便怒火上昇,白俊逑再這麼的問,便乾脆給他個沒趣:   「當然不是,她只是食物中毒,她才不會為你而自殺呢。即使要自殺,也輪不到你。」   白俊逑讓這司機奚落了一番,悻悻然走回病房。   「阿方可以走了,六姑和虎虎坐我的車子。」白俊逑在逐客。   漢生走近李龍病榻前:   「大小姐,保重。」   李龍微微頷首,一雙通透的棕色眼珠子蓄著無窮的謝意。   漢生若有所失地離去了。   漢生領會到李龍眼中的謝意,但他有點失望她沒叫他留下。   回到家裡,凌晨二時了,母親還沒睡,獨個兒坐在客廳裡,連電視機都沒開,滿屋靜悄悄的。   他留意到母親的神色是一片茫然。她常常都是這樣的,不過今夜他特別留意而已。   「怎麼這麼晚?」母親問。   「媽,你不用等我下班。」漢生最怕母親等他。   母親有點心不在焉:「噢,不是等你,我就這麼坐著而已,有什麼人好等呢?」   漢生從母親的臉上,看見一點李龍的茫然和漠然。   「媽,要是你當年是二十一歲而不是十七歲,你會不會堅持不墮胎,把我養下來?」漢生在尋求一些他不懂得的答案。   母親想了一會兒:   「很難說。我的少女時期,止於十七歲,我並沒有機會做少女做到二十一歲。」   漢生垂著頭,雙手插著褲袋,踱步轉了一個小圈:   「媽,你不肯墮胎,除了因腹中的孩子是你的之外,是因為你很愛爸爸嗎?」   母親回想著,搖搖頭:   「不是。」   漢生見母親一直守寡不嫁,還以為她對亡父念念不忘,這是頭一遭聽見母親說不愛父親。   「那麼爸爸愛你嗎?」   「我猜他當時是愛我的。」母親無限惆悵:「到底我懷孕時還是那麼小。我長大了,他便開始不耐煩了。」   「你是說,爸爸不愛你了?」漢生首次有為母親心痛的感覺。   母親無言地點點頭:「我也不是那麼偉大,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懷過第二胎,但是我墮了胎。」   漢生追著問:「沒告訴爸爸?」   母親低迴著:「我不要跟不愛我的人生孩子。」   「那麼,假如他還有一點留戀你,而你仍有一點點留戀他呢?」漢生很想從女性口中了解李龍的心情。   「那還怎會想及懷孕留為紀念嗎?」   母親奇怪地問。   漢生雙手仍插著褲袋,再踱步走了個小圈子,回到母親面前。   「會不會,起初想留為紀念,後來卻後悔了?」   母親覺得漢生有點古怪,平日他都不大跟她說話的,今夜卻是問個不了,問來問去都是關於墮胎,不禁擔心起來。   「漢生,你不是弄大了別人的肚子吧?」   「不!」漢生大聲嚷了起來,彷彿母親把他當了是白俊逑似的。   「那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母親耐著性子。   「一個很倔強的女人,像你一樣倔強,男朋友移情別戀,她在跟他分了手後,發覺自己懷孕,於是去墮胎,但是墮完胎又哭個不休,那麼她到底是不是還愛著舊男朋友?」   母親凝視了他一陣,發覺他臉上完全表露了對這件事的關心。   她想,她得小心翼翼地回答。   「漢生,我看她是已經不愛他了。男的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她不要給他知道。」漢生說。   母親沉吟著:   「那就是了,她不要讓他有滿足感,不要讓他以為她為他而懷孕、墮胎。」   母親仰臉看著漢生:「那是個很任性的女孩子,她是誰啊?」   漢生訥訥地道:「我的朋友。」   母親拉過把椅子:   「漢生,坐下,你是沒有朋友的,到底她是誰?」   漢生臉上一紅,垂頭不語。   母親溫和地說:「你很關心她,想幫助她,是不是?」   關心李龍?只因他迫於無奈扮了一天她的丈夫?漢生實在弄不清楚。   母親留意到他一臉的困惑:「漢生,到底那是怎麼一回事?」   漢生說了那麼些話,懶性又發了,不想再談了,只是說:   「不關我事的,問問而已。我已經辭職,明天不上班了。」   說著他便往睡房走。「漢生,回來!」母親把他叫住。   「媽,我很累很累了。」漢生把睡房門掩上,剛想下鎖,母親卻推門進來,坐在他的牀上。   「那是不是你上班那家人所發生的事?」母親恐怕他一有心事,便又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年半載都動也不動。   「我不喜歡說人家的事。」漢生覺得母親很麻煩。   母親並不放過他: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為什麼辭職?你想逃避什麼?」   「所有人!包括你在內。」漢生晦氣得很,白俊逑令他遷怒所有人。   母親冷冷地道:「我知道,永遠包括我在內。但是我不逃避,我不會放棄我的孩子。」   「孩子」兩個字一出口,母親心內一酸,她的孩子,二十四歲了,稍為體念母親的,早曉得照顧她了。   要是她像別的女人一樣,大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怨天怨地,罵兒子不孝順,但是她沒法令自己這樣做。   她不知道的,是漢生再度在她倔強的臉上找到了李龍的神情,那種強掩住的失落。李龍現在是孤獨無援的,她不會肯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甚至不會肯打電話來叫他再為她做點什麼。但是他還能做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個辭了職的司機。他以什麼身分去看她?他甚至不是她的朋友。   「媽。」漢生終於開腔了:「你教我怎麼做。」   漢生努力地找尋適當的字眼,他不想令李龍的形象在母親心裡留下壞印象。   「李家大小姐,剛在美國念完大學,高材生來的。」   「漂亮嗎?今年多大了?」母親問。   「二十一歲,很漂亮。」漢生雙手十指的在空氣中比畫著,彷彿設法把她畫出來。   「總之,我送她去醫務所,料不到她是去墮胎,現在沒事了,但她只告訴家人她食物中毒。」   母親問:「什麼家人?父母嗎?」   漢生不想說得大複雜:「嗯,是,還有她妹妹,他們都不知道她墮了胎。」   母親是過來人:「她的男朋友呢?她都不讓他知道?」   漢生搖了頭:「為什麼要他知道?他另外有女朋友,還在追她的妹妹。」   「那就是說只有你知道了?」母親問。   漢生聳聳肩:「我不曉得她高興不高興我知道。」   母親想了想:   「你辭了職也好,別再多事了。」   漢生有點失望,他希望母親叫他去醫院探訪她,或者送束花之類。   「不用理會她了?」漢生問。   母親覺得他仍焦躁不安:   「她既不想家人和男朋友知道,你便不應出現了,省得讓人家問得兩句便露了馬腳。」   「她一個人應付得來嗎?」漢生腦子裡泛起李龍蒼白乏力的樣子。   「我十七歲時都應付得了,她二十一歲了,怎會應付不了。」母親說:「總之你別多事。」漢生惱了:「你老是說你十七歲時怎樣怎樣,你的事老是比天還大,一點都不同情人家的煩惱!」   母親心中一痛,她的煩惱,幾時有人同情過?   母親捺著一肚子委屈,一言不發地出去了,俏生生的背影,仍像個二十七、八歲的人。   漢生覺得有點過分,追了兩步:「媽,你嫁人吧,找個人照顧你。」   母親驟然停了步,回首:「嫁不出去。就是這麼簡單。要是你是個女的,我倒會叫你快點嫁掉。」   漢生敏感起來:   「我知道,我是你的包袱,你怕我娶了個女人回來要你養。」   母親咬著下脣,走往客廳撥電話:「張太太,牌局還沒完嗎?……三缺一?朱太太快要走了?好,我來,馬上就來!」   凌晨三時多了,漢生坐在牀上,聽見母親召計程車,出門和關鐵閘的聲音。   漢生的腦子亂作一團,糊裡糊塗地歪著,不曉得什麼時候睡著了。   電話似乎在他剛睡著時鈴鈴的大響起來,一睜眼,已是光天白日了。   「阿方,我是六姑,你上來拿你的薪金吧,這個月算到昨夜為止,七時後加班五小時,照加班每小時一倍半的工錢給你。」六姑是計算分明的。   「呀,六姑,早晨。」漢生根本沒想起薪金:「大小姐可好?」   「還在醫院裡,我得去看她了。」六姑說:「你不如到醫院來支薪吧,省得我在半山等你。」   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漢生忙不迭的更衣洗盥,跑到醫院去。   推門,只見李龍一人,半側頭的睡在牀上,臉色仍然白得像一張紙。   六姑還未到,漢生不敢吵醒她。   倒是醫生進來了,剛來巡房,看視了李龍一會,李龍醒了,但視線讓醫生和護士擋著,沒看見漢生。   「試試坐起來。」醫生讓護士扶著她。   李龍一陣暈眩,倒回牀上。   醫生回頭向漢生說:「她還很虛弱,現在進一陣手術室,你坐一會兒。」   兩名護士推了四輪牀進來,把李龍抱了過去,李龍天旋地轉,彷彿看見漢生,又彷彿看不見。   漢生忍不住過去握著她冰涼的手,跟了四輪牀幾步,低聲地說:   「不要怕,不要怕。」   李龍仍是乏力說話,半張的眼睛目光有點散亂,一片楚楚可憐。   漢生回到病房等著,這回半小時不到,李龍便讓推回來了。兩名護士一個抱住李龍的上身,一個抱住李龍的雙膝,把她放回牀上。   方才他們把塞滿在她子宮內吸血的紗布拉出來,似乎怎樣拉都拉不完似的,李龍不想看亦沒法看到,那滲滿血漬的紗布條子到底有多長。   心裡一陣孤寂,又抽咽起來。   醫生似乎十分匆忙,在護士們把她擡回牀上時便走了:「無大礙,沒再流血了。」   漢生又是追上去問:「她真的沒事了?」   「沒事了。」醫生邊走邊說,根本沒回頭望漢生一眼。   「醫者父母心?」漢生心裡咒道:「好大的謊言。」   怪不得李龍哭了,一向嬌滴滴的她這麼的讓人搬來搬去,肉體上受著苦,好話卻沒人施捨一句。   「哭什麼,拆紗布而已。」其中一個護士說。   漢生恨不得把她一腳踢出去。   護士們終於走了,漢生挪了張椅子坐在李龍牀邊,遞了些紙巾給她揩淚:   「六姑快來了,給我支薪金。大小姐,對不起,我不能做下去了。」   李龍揩乾了淚,聲弱如蚊的說:「我明白。」   「這件事我不會向任何人說的。」漢生道:「大小姐,臨別我應該向你說真話,我也是美國留學生,工程學系的,南加省大學。」   李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漢生說:「扮了你丈夫兩天不算委屈你。」   李龍自嘲地一笑:   「那麼那夜我和西西在車子裡用英語說的話你全聽到了?」   漢生紅了臉:   「沒法聽不到,請別誤會我想偷聽。」   李龍哭完之後第一次綻開笑容:   「那你什麼都明白了。」   漢生仍然紅著臉:「既然你對西西說,白俊逑在你生命中已一筆勾銷,為什麼你還要哭啊?」   李龍靜默了一會,喉頭又酸了,細細地道:「我是哭我的孩子。我本以為我不會哭的。阿方,你不是女人,你不會明白的。當我看見那胚胎,便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是母親,我把一條小生命毀滅了,我殺了自己的孩子!」   「你不覺得有一半是白俊逑的?」漢生大著膽子問。   李龍如霧的眼睛更加迷惘:   「當胎兒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覺得它有一半是白俊逑的。但是當我看見它的時候,我便覺得那是我的孩子,很寶貴的生命。」   漢生想起母親,他一向不了解母親的心態,如今好像明白了一點。   「老實告訴你,我媽十六歲便懷了我,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墮胎,不然今天便沒有我這個人。」   「十六歲。」李龍輕呼了一聲:「你媽媽是個很有勇氣的女子。」   「是嗎?」漢生都不清楚。   「為了養下你,她十多歲便斷送了自己婚嫁的機會。」李龍自言自語:「在她那個時代,真是難得,她這麼重視自己的孩子,我……」   「大小姐,事情已過去了,別再多想。」漢生怕她又傷感起來。   這時六姑進來了,看見李龍眼紅紅的:「怎麼了龍龍?很辛苦嗎?」   「不,不,我好多了。」李龍勉力笑著。   「你們兩姐妹就是一個脾氣,都要強。虎虎掛念你呢,快來了,我心急,沒等她。」六姑把李龍的牀單拉齊整。   料理好了李龍,六姑把漢生最後一次的薪金交給他。   漢生沒什麼可以再獃下去的理由了。   李龍的眼睛在跟他說謝謝。   「大小姐,要我回去拿點什麼給你嗎?」漢生問。   李龍搖搖頭。   始終是那個不肯求人扛行李箱的女孩,漢生無可奈何。   李龍案頭的電話響了,六姑接聽,那是李虎的大嗓門,漢生站在一旁都隱約聽得見。   「六姑,叫阿方來接我。」   「人家已經辭職了,沒司機啦。」六姑說:「叫部計程車不就行了?」   「現在是上班時間,叫不到車子。」李虎的聲音:「我又熱又頭疼。」   漢生反正不想走,便對六姑說:   「不要緊,我回半山拿車子,把二小姐接來便是,今天的確很熱。」   六姑想想:「也好。阿方,我會算薪金給你的。」   「不用了,嗯,不用了。」漢生推辭著,六姑堅持要付錢。   李龍開腔了:「阿方說不要便不要了,別老當人家是車伕。」   漢生覺得李龍開始當他是朋友了,她眼中有一抹溫柔。   漢生上到干德道,李虎已經滿臉不耐煩:「怎麼這麼慢?」   「交通擠塞。」漢生簡單地答。   李虎匆匆上了車子,老用手捏著前額:「這幾天老是頭疼,真沒來由,我從來不頭疼的。」   「待會到醫院門診部看看醫生吧。」漢生說。   李虎看了看腕表:「哪裡有時間?我約了人十時半呢,看完姐姐我便要走了。」   又是白俊逑,漢生心裡很不痛快。   「阿方,干德道討厭死了,天天在拆屋,吵得我連睡覺都頭疼。」   一九九七近了,香港的地產反而愈來愈貴,漢生一直不明白。   「不過,」李虎說:「要是我是地產商人,我都會把舊的大廈拆掉重建,把大單位改為小單位。」   「為什麼?」漢生一向對這些事情不大注意。   「為什麼?」李虎是精打細算的:「沒資格移民的人乾脆買個好點的公寓,打算移民的人亦有些會想留下個小公寓在香港,以免香港真的繼續安定繁榮時吃虧啊。」   「那跟單位大小有什麼關係?」漢生仍是興趣不大。   「每平方呎都賣得那麼貴,誰有錢買大單位?」李虎簡直覺得漢生蠢笨。   「單位小,售價貴也容易賣,要是我是地產商,不趁這幾年賺錢還等到幾時?」   漢生含糊的應著,他是不大愛動腦筋的。   「唔,」李虎說:「要是干德道那整棟大廈都是我的便好了,我會馬上把它拆掉,改建小單位……嘩,那可以賺很多錢。」   李虎在心算著,一時忘了頭痛。   「我將來要做大企業家。」李虎說。   漢生回頭望望她,一臉孩子氣中盛著一臉旭日初升的朝氣和自信。   「二小姐想做女強人嗎?」漢生搭了句嘴。   「何止女強人?女強人算什麼?我說我要做大企業家!」   漢生禁不住再回首一看,李虎色如驕陽,烏溜溜的大眼充滿鋒芒畢露的霸氣。   這十八歲的妞兒,要搶姐姐的男朋友便一手搶過去,將來多長幾歲定是個女霸王。   漢生想,知妹莫若姐,李龍說白俊逑終有一天會讓李虎拋棄,看來大有可能。   這兩姐妹的關係真奇怪,妹妹疼姐姐,卻毫不留情地搶奪姐姐的東西;姐姐疼妹妹,但由得她搶去對她毫無好處的東西。   白俊逑這回遭殃了,李龍把他交到李虎手中當皮球的玩。   到了醫院,李虎不待漢生泊好車子,便跑到姐姐的病房裡了。   一進了去,李虎便一頭碰進李龍懷中:「姐姐,我的頭好痛,痛了一天一夜了。」   六姑沒好氣地說她:   「還未問候姐姐便只顧訴苦。」   李龍混身無力,但還是吻了吻妹妹的額角:「這樣好點了嗎?」   李虎滿足地望著姐姐笑說:「這樣好些了。」   再看李龍臉色白裡泛青,李虎才吃了一驚:   「姐姐,怎麼你的臉色比昨天更難看?那些糟糕醫生是幹什麼的?」   李龍有口難言。   李虎把病牀上的喚人鈴一按:「我要護士進來。」   等了五分鐘,護士人影不見,李虎性急邊咒罵著邊跑了出去找人。   到了電梯邊的護士崗位,李虎質問當值護士:「為什麼按了鈴後五分鐘還沒有人來?」   護士見她來勢汹汹,便壓抑著脾氣問道:「有什麼急事嗎?」   李虎嚷著:   「沒有急事怎會按鈴?連這個都好問的?」   這時漢生剛從電梯裡出來,看見李虎像頭小鬥鷄在跟護士理論。   「醫生哪兒去了?我姐姐像半個死人,你們理都不理。」   護士冷冷地說:「要是不放心,可以請私家護士整天伺候著。」   「請便請,」李虎氣起來便更不肯退讓:「找兩個來,一個白天一個晚上。」   「未必有人得空呢,需要私人護士的不止你姐姐一個。」護士無意合作。   李虎火了:「醫生幾號電話?」   護士說:「得由我打才行,你隨便打去醫生不接的。」   漢生見她們愈鬧愈僵,只好去排解紛爭。   「什麼事?什麼事?」漢生問。   護士見了漢生,如獲大赦:   「這位先生,大清早來過了,醫生在時他也在,你問他好了。」   「我問你,不是問他。」李虎發蠻了。   護士乾脆不理她。   漢生不敢碰李虎,到底他還是司機身分,只好說:「先回病房看看姐姐。」   李虎說:「我看過了,臉白如灰,說話力不從心,醫生怎可以跑掉?」   漢生不想鬧到要抖李龍墮胎出事的秘密出來,設法有禮地對護士說:   「她並沒有惡意,關心姐姐而已。」   李虎仍是氣呼呼的:   「食物中毒怎會醫療了一夜比沒醫療更糟糕?」   漢生心裡卜卜地跳,便央著護士:「麻煩你跟我們去看看病人,不過幾分鐘時間而已,讓她放心一下。」   護士看在他低聲下氣的面上,勉強地跟著他們進去李龍的病房。   「方太太,有什麼不舒服嗎?」護士問。   李龍聽見「方太太」三個字,心裡一慌,漢生更加雙腿發軟。   李龍到底是鎮定的:「還好,人疲乏點而已,謝謝。」   「那麼我出去了,有什麼事再按鈴吧。」   護士剛出去了,李虎便問漢生:   「為什麼姐姐是方太太?幾時跟你姓方了?」   六姑說:「阿方半夜三更的把龍龍送院,他總得簽字的,護士誤會了龍龍是阿方的太太,那不出奇。」   「姐姐自己不會簽嗎?」李虎頭腦永遠清醒。   「那時你姐姐上吐下瀉的,手忙腳亂,我只好替她簽了。」漢生鼓著勇氣說謊。   這時門外有人輕敲了幾下,便推門而進,李虎回頭一看,原來是白俊逑。   「你來幹什麼?我不是約好在十時半到你家的嗎?」李虎說:「現在才十時。」   「既然你告訴我先來看龍龍,我恰巧早起了,不如乾脆到這兒來找你。」白俊逑走到李龍牀前殷殷問候:「今天好些兒了嗎?」   李龍嬌弱地「唔」了一聲。   「你的臉色很白,太白了。」白俊逑天生一把動聽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很關心一樣。   李龍病兮兮弱依依的,他的確起了憐借之意。   李虎早已滿肚子醋意了,一手拉著白俊逑:「既然你早到了,我們現在出去吧。」白俊逑覺得拿人家的病房來做約會的地方,實在不好意思。   何況,他是貪心的,李龍跟李虎到底有不同的撩人之態,他想多看李龍一陣。   漢生每見白俊逑都心裡不快,眼看他像大情人似的凝視著李龍,恨不得揍他幾拳。   白俊逑雖然很遷就在追求中的女孩們,但他始終是家裡的大少爺,不習慣讓人呼來喝去的。   他跟李龍說什麼也有過一段情,他實在想呵護一下怯生生的前度女友。   「龍龍,要是你臉色好點我便放心了,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子的,我,怎麼說呢?我心裡不好過。」   李龍百感交集,前塵往事湧上心頭,半晌作不了聲。   李虎見白俊逑一雙眼睛未嘗離開過李龍,嫉妒得什麼都忘記了,負氣地說:「白俊逑,你不走我走。我訂了鄉村俱樂部十時四十五分的網球場。」   李龍一雙帶著淡淡哀愁的眼睛亦沒放過白俊逑,漢生看得很清楚。   「俊逑,」李龍低低地說:「你們去吧,我多躺幾天便沒事了,別擔心。」   李虎一聽姐姐說完,便用力一拉白俊逑的手:「姐姐累了,讓她休息一下。姐姐,我打完網球回來看你。」有聲與無聲的女性戰爭。漢生觀察著。   漢生仍然捨不得走,都辭職了,還有什麼獃著不走的藉口呢?   六姑突然想起車子仍泊在外邊,她是不會開車的。   「阿方,你把車子泊回干德道吧,泊好車子你便可以走了。」   「六姑,我不忙,可以等到你走的時候送你回去,不用給我另算工錢。」漢生反正無事可做。   六姑有點感動了:「阿方,你是個好青年,這個世界吶,不斤斤計較的人幾乎絕種了。」   「我……我沒有什麼好處的。」   漢生臉紅紅的,他一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心地好已經是好處了。」六姑歎道:「回想我父母在生時,經常叮嚀我們要心地好,心地好是美德。現代的人可不同了,心好便吃虧,那反而變成缺點了。」   漢生不擅詞令,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啊,今天是一號了,我得去收租,但又不放心把龍龍擱在這兒。」六姑問李龍:「要不要叫個同學陪你?漢生送我一會兒便回來。」   李龍搖搖頭。   「我不是吝嗇,但我們到底不是大富之家,一天兩班私人護士我們請不起,沒人看護著你我擔心,不準時一號去收租我又不想破例,那些租客,不到時候催促便遲交十天半月的,真氣人。」六姑是專門負責替李家物業收租的。   除了自住那一層,只有另外三層物產有租可收,姪女兒們的留學費用已經不少,兄嫂都是不事生產的,出多入少,父母遺下的餘蔭,僅夠中上人家的開支而已。   「六姑你去吧,別擔心我,醫院裡死不了人的。」李龍十分體念六姑。   「怎麼死不了人?多半人都是死在醫院裡的。」漢生衝口而出。   六姑不高興的瞄了他一眼:「大吉利市!」   李龍中氣不足地慢慢說:   「更多本來會死的人活著從醫院走出來。」   漢生很感謝她替他解了圍。   看見她在連說話都吃力的時候還拔刀相助,他對李龍的尊敬又多了一分。   六姑對李龍說:   「上氣不接下氣的,你別多說話了。」   考慮了一陣,六姑對漢生說:   「你留在這兒看住龍龍兩小時,我出去收完租便回來。不過你一定得答應收錢。」   「不,不用收錢,我可以留下來。」   漢生推辭著。   六姑堅決地搖頭:「我從不喜歡欠人什麼的,就當你遷就我,那我才能安心。」   漢生只好應承了。六姑匆匆出去了,有若匆匆出去便可匆匆回來似的。   李龍柔弱的聲音道:   「阿方,別見怪,六姑的時間表像行軍一樣五十年不變的。」   漢生心裡想,老處女性格,無法可改。   「阿方,你坐下吧。」李龍見他還站著。   漢生靦覥地道:   「大小姐,對不起,我剛才說錯了話。」   「別叫大小姐,就叫我李龍。」   「那……那麼,你叫我做漢生好了,嗯,假如不習慣,依舊叫阿方便行。」   漢生老覺得自己的地位不能一下子提升到同李龍一樣。   「我累了,睡一會兒。」李龍實在不大舒服,一開口說話便頭昏想吐。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睡覺。   但漢生覺得她不是。   她是精神太差,無力張開眼睛,無力挪動身體,人是昏昏沉沉。   漢生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沒有別人在房間,他十分享受每分每秒都守護著美麗的李龍。   漢生希望六姑別那麼快回來。   他也怕李龍醒來。   他不曉得跟她說什麼才好。   他只敢一聲不響地凝視著她的睡態。   「方漢生,你膽小如鼠!」他心裡自己罵自己。   料不到剛好過了一兩小時,六姑便像定時定向飛彈的回來了。   「龍龍怎麼了?」   六姑身負重任似的要漢生報告。   漢生想:六姑應該去從軍,什麼都一刻不誤,絕對紀律化。   「她一直睡著,沒什麼,但是……」   漢生還是擔心的,到底這兩天她都出血那麼多,但他無法形容李龍的身體狀況。   漢生努力地補充:   「我覺得她很虛弱,我是說身子虛弱那種虛弱。」   六姑走到李龍牀邊,輕輕喚她:   「龍龍,龍龍。」   李龍沒什麼反應。   六姑把她的上半身抱起,讓李龍的頭靠在她懷裡,拍了她的臉頰兒幾下:「龍龍,龍龍!」   李龍微微張眼,「唔」了一聲又復昏昏沉沉的合上眼睛,躺在六姑懷中。   六姑摸摸她的手:「大熱天時,手怎麼那麼冷?」   漢生忍不住了,要是他走了,李龍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六姑,我,我得告訴你一件事,也許大小姐會怪我,但我不能不說了,她的情況比昨天更不對勁。」   六姑也覺得不對勁:「到底是什麼事?你送她進醫院的。」   漢生鼓足了勇氣說:「大小姐到庸醫處墮胎,出了事,我把她送到醫院裡,她流了很多血,不是食物中毒那麼簡單。」   六姑既怒且驚:「這還了得!」   六姑這麼的一嚷,懷中的李龍隱約聽到。   漢生看她弱不勝衣,連忙對六姑說:   「別責怪她。」   六姑是思想古老的人,覺得那是羞家的事,氣得不得了。   「龍龍,想不到你這麼壞!誰是那孽種的父親?你告訴我,我得找他算賬!」   漢生想,李龍一定會哭了。怎知她卻不哭,只是咬緊牙齦低聲地道:   「那不是孽種,那是我的孩子。」   六姑惱得站了起來:   「告訴我他是誰。」   李龍再不肯作聲。   「你叫我怎麼向你父母交代?」六姑氣得眼紅紅,她覺得自己失職了。   李龍微弱的聲音說:「你不用交代。」   漢生只想護著李龍:   「不說便沒有人知道。我說了,只因為擔心大小姐的身體。大小姐,別怪我,不,你怪我都一樣,我不能這樣丟下你,不負責任。」   「不負責任」四個字一出口,連漢生自己也奇怪,母親罵了他至少幾十次不負責任,怎麼此刻卻出諸自己口了?   但他的確覺得他對李龍的病軀有責任,那居然是種很好的感覺?   「六姑,請你好好照料大小姐,替她調補一下身體。」漢生突地有一身放不下的責任感。   六姑既心疼姪女的苦楚,又惱她敗壞家風的行為,血壓馬上上升,有點頭昏,坐倒在沙發上。   「姐姐,我們回來了!」穿著一身白色網球衣的李虎,一身大汗的拉著白俊逑進來了。   一看氣氛不對,忙問:「什麼事?」   漢生不能讓李虎重蹈姐姐的覆轍,便指著白俊逑說:   「六姑,就是他,孩子的父親就是他。」   李龍盡了吃奶之力半爬半坐了起來:「不,不!」   病房中所有人登時呆了。   六姑和李虎都瞪著白俊逑,白俊逑和漢生瞧著嬌喘連連的李龍。   李龍跟白俊逑半逃避半關切的眼光接觸,李龍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漢生,別……」李龍喘著:「別胡說八道。」   她的聲音是溫柔的,其實並無責怪之意。   漢生!李龍頭一遭喚他做漢生而不是司機阿方!   李虎是個小炮仗,司機居然僭越,侮辱了她的男朋友,不禁怒從心中起。   「阿方,幾時輪到你說話了?你給我滾!」   漢生憋了一肚子氣:   「李虎,我已經辭職了,再也不是你的司機,幾時輪到你叫我滾?」   李虎自出娘胎都沒這樣被男人當眾奚落過,一掌便摑在漢生臉上。   漢生沒有還手:「我不打女人的。」   白俊逑站在他們中間,勸又不是,不勸又不是。   李虎不高興白俊逑不幫手,便發脾氣了:   「你木頭似的站著幹什麼?」   白俊逑終究應付得女人多,便做好做歹地說:「虎虎,別跟下人計較,還不去看看姐姐怎麼了?」   六姑說:「這到底是我家私事,阿方,俊逑,你們都離開吧。」   「為什麼要俊逑走?」李虎沒法接受男友跟司機受到同等待遇。   「阿方,俊逑,出去吧。」李龍低低地一句話,兩個男人無法不服從。   漢生回頭說:「李龍,保重!」   出了房門,白俊逑覺得這司機太過分了,又連累他被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什麼?」   漢生的晦氣發作了。   「我警告你,這件事別再胡說八道!」   白俊逑的少爺脾氣要發作了。   漢生冷冷哼了一聲:   「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親眼看見李龍這樣子,還要做縮頭烏龜?還好意思拖著人家的妹子?」   白俊逑受得女人氣卻受不得男人氣:「李龍向我搖頭,你看見了沒有,不關我事,你這些沒受教育的,我不屑跟你說話!」   漢生說:   「好,不屑跟我說話,便跟我打!」   話剛出口,便重重的一拳往白俊逑臉上揍過去,白俊逑一時不防,讓他打得跌個四腳朝天,鼻子流血。   六姑和李虎在裡面聽見吵嚷聲,李虎頭一個衝了出來。   看見白俊逑跌坐在地上流著鼻血,漢生握著拳頭怒目而視,吃了一驚,連忙去把白俊逑扶起來。   「他打你?」李虎問。   白俊逑不想把事情鬧大,再尷尬下去,便捺著性子道:   「不,我自己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漢生硬要他下不了臺:   「你幾時自己跌倒了?是我打你又怎樣?」   李虎指著漢生罵道:「只有你這種下等人才說得出那些下流說話,你再動手,我便叫警察抓你!」   白俊逑心想,愈快離開醫院愈好,便拉著李虎的手:「別理他,走,你跟我走,反正龍龍需要休息。」   李虎一直想審問白俊逑,便推門往房內說道:「姐姐,六姑,我把他們兩個弄走便回來了。」   漢生憤憤地站在走廊,眼看白俊逑事不關己的躲在李虎翅下走了。   漢生同意李龍的話。   值得女人恨的男人,質素要很高才行。   白俊逑肯定不及格。   想起李龍跟西西說的知心話:   「其實,我是個很純的人。自小至大,我都盼望著個我會愛他一生的人。」   「一個,我只需要一個。」   他很想回頭看李龍。   沒辦法。   有個六姑在裡面,他跟李龍有什麼機會談話呢?   漢生魂不守舍地叫了部計程車,坐了半晌,車子卻沒動。   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轉過頭問:   「先生你到底要去哪兒?」   漢生猶在夢中:   「你不知道我想去哪兒嗎?」   司機粗聲粗氣地說:   「你以為我是神仙,猜得到你想去哪兒?」   「啊,我沒說嗎?去太古城。」   「唔,還以為你想去青山精神病院呢!」這司機顯然脾氣不大好。   漢生沒動惱,他根本聽不到。   李龍純?   跟這麼多個男生同居過,還說純?   不過,他倒真的覺得她很純。   不,不是純,是真。   她的喜怒哀樂都是真的。   她的取捨也是真的。   好特別的一個女孩子。   「唉,妄想什麼。」漢生不自覺地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司機以為他在說他:「我妄想什麼?我妄想中六合彩,贏五千萬,不用再開車。」   漢生聽到了。心想,我都想中六合彩,那樣便有資格買保時捷去追李龍了吧。   不,還是不夠的,白俊逑不也是有輛保時捷?   渾渾噩噩的回到家,坐又不是,立又不是。   ※※※   在白色的保時捷裡,開著車子的白俊逑正讓李虎審問著。   「你跟我姐姐有了孩子?」   「當然不是。」白俊逑連忙否認。   事實上,要是李龍當時說是,他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你跟我姐姐同校,」李虎要查根問底:「你搬走了之後,她跟誰要好過?」   白俊逑苦惱地搖著頭:「我怎知道?我又不是在她那兒守門口的。」   李虎想了想:「要是她跟你有過一個,我也要一個。」   白俊逑幾乎沒撞車:「要一個什麼?」   李虎說:「我要懷個你的孩子。」   白俊逑啼笑皆非:「你姐姐做過的事你都要做?懷了孩子便怎樣?墮胎?」   李虎倒沒想到那麼遠。   「姐姐要是肯懷你的孩子,一定是很愛你了。」   「她沒有懷我的孩子。」   白俊逑讓這小妹妹弄得又好氣又好笑。   「我了解姐姐的,」李虎說:「她要懷你的孩子,然後墮胎,毀滅你的後代。」   「虎虎,聽著,」白俊逑正色地道:「首先,千萬別想著隨便懷人家的孩子。第二,不可以墮胎。那是任性的,不道德的。」   李虎才不管呢,反而滿臉憧憬地說:   「好,那麼我先嫁人,然後替每個以前的男朋友都懷一個孩子,都生下來留為紀念。那麼,他們永遠有一部分屬於我。」   白俊逑禁不住教訓她:   「那麼你便是不守婦道,不尊重丈夫,真是要不得的想法。」   「怎麼要不得?男人結婚後拈花惹草便可以,女人為愛情而生孩子便不可以?你不能說服我的。」李虎氣盛聲宏。   ※※※   漢生在房間閉門獃著,不停地抽煙,看著黃昏日落。   母親回來了,打開他的房間,只覺煙霧瀰漫,滿室煙臭。   「怎麼不開窗也不開門?」母親嗆得咳了。   漢生不理,又點了根香煙。   母親突然想起:「怎麼今天這麼早下班?」   漢生噴了兩口煙:「我辭職了,早告訴過你啦,你同意的。」   母親讓他氣了三年,早氣馴了。   什麼工都只做得一陣,這回不曉得又在家裡獃多少年了。   「媽,為什麼她否認那孩子是她的男朋友的?」   漢生有點不解:「為什麼她還要護著他?」   「護著?她的男朋友不認嗎?」母親問。   漢生點點頭:「幸好他不認賬。」   「幸好他不認賬?」母親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男人都是孬種,抵賴得便抵賴。」   漢生出著神:「要是我的便不會抵賴。」   母親看得出兒子的心事,他愛上那位大小姐了。   但是,這麼任性風流的小姐,自己那笨兒子怎應付得來?   「媽,我想上研究院,繼續念書。」漢生說。   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上什麼?你說念碩士?」   「是的,」漢生不知何時下了決定:「現在我沒有錢,你肯供我嗎?我想回美國,穩定了我頂多半工讀。」   母親奇怪這懶蟲怎麼突然生性了。   「你真的想念碩士?」   「真的。」漢生把香煙空包丟在地上。   平日他四處亂扔東西母親會罵他,這回她卻喜出望外,開心得笑出母愛的光華。 【5】   兩年晃眼間過去了,漢生亦念完碩士課程了。   在美國,他沒見著李龍,亦沒見著李虎。   回港那一天,他要求母親別去接機。   他不知道為什麼不想母親接機,他只想靜悄悄地回家。   本來,他以為母親一定不答應,一定堅持去接機,出奇地母親完全沒有抗議。   領了行李過了海關,漢生挽著個大帆布袋出來,一貫地半垂著頭,沒怎麼東張西望,反正沒有人接機。   走了十步八步,一擡頭,漢生不禁呆住了:   有個肌膚勝雪,穿著淡黃色裙子,一頭深棕的長長鬈髮,異常美麗的女郎在向他微笑。   一看,那不是李龍是誰?   漢生緊張了起來,不向她笑嗎,似乎沒禮貌;向她笑嗎,卻恐怕自己會錯了意,李龍也許是向著別人微笑。   「漢生!」   李龍向他招招手。   漢生楞楞地,有點膽怯的半招了手,有若半招了手可以不算數,那麼便不怕尷尬了。   李龍多半是在接別人,看見他順道招招手而已。   「嗯,你在接機嗎?你的朋友出來了沒有?」漢生羞澀地問。   李龍微微一笑:「我的朋友已經出來了。」   漢生四顧一看:   「在哪兒?」   李龍那雙通透的深棕眸子看著他:   「就在我面前,你。」   漢生手足無措起來:   「別,別開玩笑,你怎會來接我?」   李龍仍在微笑:   「伯母知道我來的。」   漢生這兩年來,一直想著李龍,也幻想過這樣的場面。如今,彷彿夢境成真。   「怎麼不給我寄張聖誕卡?」   李龍吹彈得破的臉蛋,比他最後見到她那回的蒼白紅潤多了。   「我,我還以為你回了美國念書。」漢生根本不知道她在香港。   李龍微笑,雲鬢輕搖:「那件事之後,我身體一直不好,沒有回去。」   「你病了好久?」漢生時光倒流的關切起來。   「休養了大半年吧。那時樣子可駭人呢,臉色青白,還有兩個怎麼睡都睡不掉的大黑眼圈。」李龍用手指在眼周比畫著。漢生仍覺得她弱不勝衣:   「現在真的沒事了吧?」   「還好。」李龍悠悠的應著。   「你應該在家休息。機場人頭湧湧,又擠又熱,你為什麼來呢?」   「要是當天沒有你,我可能連性命都丟掉了。」李龍溫柔地、低聲地說:「親自來謝你一次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不過,你的身體……我,我,我怕你熱壞了。」   漢生仍然忘不了她在醫院有氣無力的樣子。   「別擔心,我好多了。」李龍仰起頭,臉上兩團淡淡的紅暈,看上去就像朵清晨初開的花兒。   「朝顏。」漢生細看著她。   「什麼?」李龍不明白。   「沒,沒什麼。嘿,我想起小時爸爸摘給我玩的花。」漢生一時語法大亂。   「什麼花?」李龍走在早晨的陽光下,容色更清艷。   「喇叭花,即牽牛花。」漢生覺得自己愈說愈亂:「媽媽說那應叫做朝顏。你的臉孔,令我想起朝顏。」   「噢,」李龍撫著臉頰:「你是說我的臉孔像喇叭,還是臉色發紫?」   「不,不,嗯,朝顏,晶瑩的,像朵花兒。」漢生老是辭不達意。   漢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李龍突然來接機,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對不起,我,我不懂說話。」   漢生道歉完了,便想不出下一句該說什麼。   他連應向那方走都糊塗起來。   「車子就到了,我們等一等。」李龍說。   「什麼車子?」漢生問。   「你開過那部。不會那麼快便忘掉吧?」李龍說。   車子到了,一見那輛平治,漢生彷彿回到兩年前,他替李家當司機的日子。   不同的是,這回的司機是另一個人。   漢生從沒坐過在車子的後座,有點不自在。   在美國念書的兩年來,他時刻想起李龍,可是腦子裡老在想:   我是她的司機,我是她的司機。   司機身分抹不掉,他老是沒勇氣提筆寫信給李龍。   李龍對司機說:   「阿黃,你自己回家吧,我開車。」   李龍坐上了司機位置,漢生怎好意思坐在後邊?便連忙開門跑了出來。   「漢生,坐在後面,這回,我當你的司機。」   李龍雙手把著軚盤,回頭向他嫣然一笑。   「行動勝過說話,」李龍道:「說話不值錢,我相信行動,我就是以行動表示我對你的感謝。」   漢生說:「大小姐……」   李龍搖搖頭:「叫我李龍。」   「李龍,」漢生重複著:「想不到有一天可以喚你的名字。」   「你想起我的時候,心中是叫我做小姐呢還是李龍呢?」   漢生臉都紅了。   「謝謝你老早揍了白俊逑。」李龍說:「他現在是我的未來妹夫了。」   「什麼?」漢生大為不悅。   在他眼中,白俊逑是最不值得嫁的男人,弄大了姐姐的肚子不敢認,還要同時追妹妹。   但想想,自己有什麼資格不悅?既不是親戚,又不是朋友。   李龍傷感嗎?他代她憂心。   李龍彷彿看透他的心事,回頭向他盈盈一盼,完全不看路。   「紅燈!紅燈!小心!」漢生看見交通燈由黃轉紅,急得嚷了起來。   李龍不慌不忙,一腳踏了煞車掣。   漢生捏了把汗,她卻臉不改容。   漢生突然想起,李虎才二十歲:   「二小姐大學還沒有念完呢!」   李龍說:「虎虎很聰明,三年內修完四年大學課程,你知道她是要強的。」   漢生幾乎頓起足來:「要強也不用嫁白俊逑!」   李龍背著他開車,漢生看不到她的臉部表情,只聽見李龍語調平和地說:   「正是因為她要強才堅持要嫁白俊逑。從我手中奪去男朋友,還把那到處留情的綰得住兩年,她認為是莫大的勝利。」   漢生忍不住了:   「停車,停車,讓我開。這麼的一前一後的坐著,我老向著你後腦杓子說話,實在十分不自在。」   李龍把車子泊在一邊,挪過去乘客座位,漢生敏捷地坐上了司機位置。   兩人並排坐著,他舒服多了。   「漢生,虎虎以為我會傷心,才要跟白俊逑訂婚。」李龍嘴角含著個諧謔的微笑:「我實在是不傷心的,我老早不愛他了,裝作傷心而已。漢生,這是個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別讓虎虎知道。」   漢生大大不以為然:   「你怎麼可以把妹妹交給這樣的人?」   李龍豎起食指輕搖:「剛好相反,我是把白俊逑交到妹妹手中受折磨。」   「你恨他嗎?」   漢生記得李龍說過:「我恨的男人,質素要很高才行。」   如今她恨起白俊逑來了,實在降低了身分,漢生有說不出的失望。   白俊逑幾時變得對她重要起來了?   李龍仍然含笑:   「我沒改變主意,我不恨他,不過他應受點教訓。」   漢生失望之感頓然減輕,但擔心卻隨之升起:   「你不是說虎虎愛放火,卻不曉得救火,你不怕她燒傷?」   李龍吸了一口氣,腰肢一挺:   「妹妹放火,姐姐救火行不行?有我在呢。老實說,虎虎都應該受點教訓。」   漢生仍是不大開心,區區一個白俊逑,用得著兩個如花似玉、聰慧可愛的姐妹一同對付嗎?這令他自卑起來。   車子到了太古城,漢生實在不想下車,一下了車,便不知何時才可以再見到李龍了。   她的追求者一定很多,幾時輪到他妄想?   他去念碩士,不外是想配得起她,如今看來,念不念都沒分別,他仍是配她不起的。   漢生悶悶不樂地下車了,李龍像跟任何普通朋友般揮手向他道別。   那五根皓如白玉、柔若花瓣的手指,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裡。   一臉悵惘地回到家,在大門前站了一陣,漢生才按門鈴。   他希望母親別欣喜若狂的撲來摟著他。   門一開,漢生走快兩步,閃過去母親後邊,提著帆布旅行袋往睡房一擲,好不容易才迫出一句話來:   「媽,我回來了。」   母親凝視著高高大大的兒子,方方的臉、濃濃的眉,成熟的男子氣息開始沁出了,那種略帶落寞的好看,是令女人心動的。   「李家大小姐呢?」母親若有所待地問。   一看到母親那希望中獎的神情,漢生便一切都明白了。   「你為什麼叫李龍來接我機?人家接了,放下我在門口便開車走了,沒有如你所願吧?」   漢生一肚子惆悵沒處發洩,便遷怒於母親。   「媽,別叫我向上爬,我配不上人家的。天天洗碟子賺學費的碩士,始終是個洗碟子的人。」   漢生一煩躁,便把香煙掏出來。   母親一言不發,居然拿個打火機來替他點火。   「不是我叫李龍去接機的。」   母親忖測著兒子的心事。   漢生惱道:   「要不是你告訴她我幾時回來,人家怎會知道?何況,她根本不認識你。」   母親正色地道:   「別把你的自卑感撒在我身上,我雖然中學都沒念完,但是我自食其力,從來沒自卑過。」   母親強捺著不說的,是誰供你念書?是誰養你?她的自尊令她不屑如此向兒子邀功。   「漢生,你聽著,是李龍來找我的,我並沒有找過她。」   漢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母親逗他一下:   「別裝聾,你聽得很清楚,人家關心你,找你來著了。」   漢生心裡泡上一層不可置信的高興,然而他又不敢太早感受那種蠕蠕欲動的高興。   「她關心我什麼?」   母親頑皮地問:   「要關心一個人,需要理由的嗎?」   漢生傻傻地笑了。   「你這獃子,問問你自己,想念一個人,需要理由的嗎?別告訴我你不想她。」   漢生只覺渾身發熱,紅了一臉。   母親知道兒子是在戀愛中了,愛慕的不是李龍是誰?   從前她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都不能令這懶蟲不懶,去李家才當了兩個月司機,卻自動肯念書去了。   她一直擔心漢生只念那頭兩三個月便跑回家,或者又是獃在那邊懶,沒一科及格。   這回居然念完碩士,成績還不錯,令她既好氣又好笑。   母親的含苦茹辛,沒能感動兒子半分。對一個女郎的愛念,卻能令他脫胎換骨。   漢生的臉紅了好久,母親知道她完全猜對了。「我多謝李龍!」母親對兒子說。   漢生訥訥地不曉得說什麼才好,想了半天,才說:「你多謝她什麼?」   母親莞爾:   「李龍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你去後幾個月,她到花店來訂花。我問她該送到哪兒?她說是送給我的,那令我好詫異。」   漢生更加詫異。   「她告訴了我她那回墮胎,你從頭到尾怎麼照顧她維護她的事。」母親說:「漢生,你是能負責任,能作主張的,冥冥中把李龍在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把照顧她的責任交了給你。」   漢生兩年來都在回味著那幾天。   「漢生,追不追得著,可看你是否有心了。」   漢生苦笑:「有心無力,人家又沒表示想我追她。」   母親給兒子打氣:「有心便有力。唉,未嫁未娶的日子還有多少?要是你喜歡她,便得告訴她,不然他日人家嫁了,都不曉得你心裡有她,那便等於浪費了你自己的感情吶。」   漢生多年來頭一次跟母親坦誠相對而不吵嘴收場,心中有種從未嘗過的舒適,雙臂不知如何的居然摟著母親:   「漢生先找工作再算。媽,謝謝你。」   多年沒給兒子擁抱過了,母親欣慰得流出淚來。   在兒子懷中,她嗅到強烈的男子氣息,一種陌生已久的氣息。   有多少個日子沒讓男性碰過了?   男女肌膚相觸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妙,一個守寡二十年的女人,只能在兒子雙臂中重溫久違了的男人氣息,她的心中有種莫名的渴望。   她都忘掉男女相擁這回事了,日子久了,便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缺陷,到底,她和亡夫最後一次相擁,大家都沒什麼感情。   此刻,在洋溢著感情的兒子的懷中,她震慄地醒覺自己的寂寥。   料理花店,讓人稱讚美麗,跟太太們吃下午茶、搓麻將……一切一切,都比不上讓個男性緊緊地擁一下。   她的淚珠簌簌而下,推開了兒子,跌坐在椅子上,一發不可收拾的哀哀地哭泣起來。   漢生讓母親的反常舉動嚇了一驚。   「媽,什麼事?」   母親號啕大哭不斷,漢生完全不能理解。   「媽,辛苦你了,我不會再懶了,也不會再對你沒禮貌了,媽,原諒我。」漢生擁著母親抽搐著的雙肩。   母親撥開了他的雙手:「別碰我!」   「媽,我又做錯了什麼惹惱你了?」漢生從來沒見過母親這麼哭法。   「別理我,漢生,你沒做錯什麼,別理我!」   母親哭著跑回房間,把房門鎖上。   她能跟兒子說什麼呢?   二十六歲的兒子能明白四十三歲的寡婦的心情嗎?   漢生應付不了這場面,而他是沒什麼朋友的,急起來便不由自主地撥了李龍家的電話。   聽電話的恰巧是李龍。   「李龍,我不曉得怎麼辦,媽哭個不停,她說不是惱我,但又不許我碰她。」   「我過來,我馬上開車來。」李龍說:「等我二十分鐘。」   漢生在母親的睡房門口踱來踱去,間中敲敲門,但母親老是不開門。   他只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   整整二十分鐘,他踱步的範圍都只在房門那三呎空間之內。   門鈴響了,漢生像救火員似的衝去開門。   「伯母在哪兒?」李龍問。   漢生指指睡房。   李龍聽得見伯母哭聲。   她是女人,她雖然沒有那種經驗,但她隱約感到那是什麼的一種哭聲。   李龍站著聽了一陣。   「漢生,你剛才做了什麼事?」   漢生一臉茫然。   「沒什麼,我真的沒做錯任何事,還破例地擁抱了母親好一會呢。」   李龍若有所思:   「漢生,抱抱我。」   漢生料不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戰戰兢兢,毛手毛腳的輕抱了她一下。   「不是這樣,漢生,緊緊的抱著我。」   漢生把李龍擁抱著,雙手一沾到她香香滑滑的肌膚,便身不由己地雙臂一緊,李龍的臉貼著他壯闊的胸膛。   李龍的胸口起伏著:   「漢生,我兩年沒讓男性這麼的抱過了。」   把軟軟香香的李龍抱在懷裡,那感覺是如此的親密,他的四肢直麻痺到指頭,飄飄欲仙。   但那不是只顧著擁抱意中人的時候,母親的號哭還在繼續著。   「李龍,我們……」   「我想我明白了,漢生,讓我去看看伯母好嗎?」   「媽把門反鎖了。」   李龍叫他坐下:「別跟著我,讓我試試看。」   她敲著房門:「伯母,我是李龍,你肯讓我進來嗎?我有事跟你說。」   李龍站了半晌,聽見門內哭泣聲漸漸減低,便不斷向後揮手叫漢生走開。   門鎖終於(左口右格)的一聲開了,李龍輕輕推門進去。   伯母雙頰似火般紅,細花襯衫讓扯得半褪,露出了從沒露過的圓潤肩頭,掉了的鈕扣撒了一地。   李龍蹲在地上,把鈕扣一顆一顆地拾起來。   「伯母……」李龍把鈕扣交給她。   「我叫朱紫顏。」伯母定睛地看著李龍:「朱紫顏,這個只有我自己才記得的名字。從十六歲起,我便是方太太、漢生的母親。」   李龍面對著的伯母,容色艷麗,實在是個成熟的尤物。二十多年來,她就是那麼的獨守空幛?   「是,是。」伯母似乎猜得透李龍心中的疑惑:「我是聖女,然後是聖母,換來的是什麼?二十多年的寂寞,和一個不大理會我的兒子。」   「不,漢生關心你的。」李龍說。   朱紫顏嘿嘿地笑:   「我的責任完成了,沒有獎品的。早知如此,嘿,我不如淫蕩去,至少,做個正常的女人。」   李龍不大清楚她此刻的心態,小心翼翼地說:   「伯母,你看上去不過像三十多歲,恕我大膽說一句,你不能整輩子這樣孤單下去的。」   「放著個二十六歲的兒子在家,別人都以為我五、六十歲了。」朱紫顏自己抱著自己的雙臂:「整輩子,這個身子,只得到男人觸摸過那三幾年,還不是全心全意的呢。」   「伯母……」   「伯母,伯母,」朱紫顏無限低迴:「才四十三歲,卻似乎走到人生盡頭了。連青春都沒嘗過,便做了前輩了。李小姐,別學我,別做偉大的女人,只盡情做個女人去。」   李龍心裡很有感觸,從十多歲起,她進進出出愛河不曉得多少次,的確盡情做個女人去了。然而,回想,一切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斷。   開頭時兩個人在一起,總是快樂的,但過不了多久,便覺得不外如是。   每次戀愛,都是頭熱尾冷,她開始懷疑戀愛到底是不是有好收場的。   她一向追求者眾,但沒一次感情能持久,本來打一百分的人,到頭來都只賸下五十分。所以這兩年,她根本無心戀愛,更不敢想及婚姻。   她明白她還年輕,每次戀愛得厭倦了便分手,而且分手得起。   看看伯母,想及自己會有青春逝去的一天,那時,她還能自由任性地進出愛河嗎?   那時,還有什麼單身男人賸下了?   「伯母,我害怕呢。我雖然有過很多很多男朋友,但分開了,似乎沒有誰因為沒有了我而活不下去,遲早身邊總會有另一個女朋友。那好像沒有一個人會死心塌地愛我似的。」   朱紫顏惆悵地道:   「青春的人不懂得珍惜感情,大家都想著有的是時間,這個分手了,不愁沒另外一個。到懂得珍惜時,卻沒有人了。」   「我就是害怕這樣。」李龍說。   「你可選擇的太多了,花多眼亂。現在你是女王,白馬王子供過於求,到你青春不再時,免不了要妥協,身分降低五級,女王變了平民。那時,只好從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中選一個了。」朱紫顏想及自己,亦想不出什麼前途來。   年輕時,她並非為不大愛她的亡夫而守節,她在等待她的白馬王子,條件比亡夫好十倍的男人。結果,二十多年空白。   「李小姐,找個他愛你比你愛他多的人,那麼才算有個人照顧你。要是你只選你對他好奇,或者有興趣的人,那麼你等於沒有被人好好地愛過。你只不過是娛樂過別人而已。」   朱紫顏的話,如暮鼓晨鐘。   在李龍二十三年的生命裡,她為了娛樂自己,便一樣娛樂過很多男生。   有沒有人好好地愛過她,情深一往地愛過她,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曾好好地愛過每一個男朋友,她不曾苛刻過,只不過,感情一開始不對勁的時候,她便提出分手。   李龍細想,自己其實並非情場上的長勝將軍,她只是個跑得特別快的人,情場上跑得最快的逃兵。   白俊逑先搬走了,她心中不忿,她不能忍受別人比她逃得快,所以他每次回來收拾東西,她都跟他做愛,她要令他迷惑,她要糟蹋他種在她身體內的種子。   然而,墮胎毀掉一條小生命後,她有從未有體驗過的內疚。   白俊逑認都不要認,他半點內疚都沒有,大大地失敗了的是她。   大大地娛樂了白俊逑的是她。   她是一敗塗地的將軍。   「李小姐,不要逃,好好地愛一個人,好好地讓一個人愛你。」朱紫顏說。   李龍心中有說不出的斯人獨憔悴感覺:「伯母,我原來不是個勇敢的人,我老以為我是,經過了那一次,我才知道我不是。」   朱紫顏在李龍身上,看到自己年青時可能有過的經歷,一陣親切感油然升起,把她拉在牀上並排坐著:   「你是朵脆弱的花朵,沒受傷已經先害怕受傷,所以你披上銅皮鐵甲,可憐的孩子!」   孩子?李龍沒把自己當做孩子好久了。孩子,孩子,她多需要人家當她是孩子。一時心酸,便倚在朱紫顏懷裡。   朱紫顏呵護著她:「可憐的孩子,可愛的孩子,任性不等於勇敢呢,你明白嗎?」   「伯母,你很勇敢。」李龍讓她親著。   朱紫顏慘然一笑:「當年,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我是既任性又勇敢的,做了母親之後,我倒是一分兒都不敢任性,過分勇敢了,我為我的勇敢而哭泣。」   半生的徒勞無功,半生的過著沒有男性愛護照顧的生活,朱紫顏把這幀無可奈何的畫描繪得很清楚。   兩代女人一同坐在牀沿,各懷心事。   漢生半晌聽不見任何聲音,尷尷尬尬的敲了敲母親的睡房門。   「媽,嗯,我們一道兒出去吃飯好嗎?我口袋裡還有錢。」   李龍站起身來:「伯母,你和漢生這麼久沒見面,你們兩位去吧,我走了。」   「不。」朱紫顏慢慢地把褪到肩下的襯衫拉上去:「你和漢生去吧,反正以後我每天都見得著他。」   「媽,你為什麼不出來?」漢生最不懂得應付女人,母親叫他跟李龍去吃飯,他有點心慌。   「漢生,聽我的話,你跟李小姐去吃飯,我想,」朱紫顏都不曉得自己想什麼?兒子這麼大了,她才傷春起來:「我想收拾一下屋子。」   李龍從睡房走了出來,示意漢生聽話。   漢生獃頭獃腦地隔著門說:「媽,那麼我們去了。有什麼要我帶回來的?」   「沒有,我自己弄碗麵便行了。」朱紫顏隨口應著。   到了餐室,李龍支頤:若有所思。   漢生問:「你在想什麼?」   「我想你應該搬出去住。」李龍說:「我不是說馬上,找到工作之後盡快搬出去住。」   漢生完全不明白。   李龍沒好氣地俏皮一笑:「讓你媽有機會拍拖啊!你牛高馬大,一柱擎天的礙在家裡,你媽想在家跟男朋友談心不方便呢!」   「我媽沒男朋友的。」   「以後不可有嗎?」李龍瞄了他一眼,風情萬種。   「我從沒想過這問題。」漢生:「也許有想過,我叫過她嫁,她卻不高興了。」   女人在沒有追求者時讓人叫她嫁,嫁給誰?何止不高興,簡直難受。   李龍瞧著漢生,兩年不見,他的男人氣息濃了,但是對女性心理還是茫然無所知。在這方面,他真遲熟。   「漢生,你在過去兩年裡有拍拖嗎?」李龍忍不住好奇。二十六歲沒可能是處男。   漢生的臉直紅到脖子裡,他不敢望李龍,說了聲:「沒有。」便低著頭吃飯,一口一口地扒白飯,半點餸菜都沒有挾。   李龍替他挾了一些菜,「白飯那麼好吃嗎?」   漢生一看,碗子裡只剩下幾顆熟米了。面對朝思暮想的人,他很希望不用說她也明白,去念書是為了她,兩年來伴著他睡眠的是他對她的思念。   「我都沒拍拖。」李龍告訴他。   「但追求你的人一定很多。」漢生說。   李龍搖搖頭:「沒有,一個都沒有。真的。」   漢生幾乎惱盡天下間的男性,這麼一個如花似玉、冰雪聰明、柔情萬縷的女神沒人追?那些男人瞎了眼睛?   「你,沒可能的。太多人對你獻殷勤,你習慣了,不覺得有人在追你而已。」漢生認為這是唯一的解答。   李龍仍是搖頭。   「沒有人向我獻殷勤。不過,我需要這個休息。」以前男朋友像走馬燈的轉,她實在累了。   「剛才你跟我媽談什麼?她哭什麼?」   「談女人話。」李龍用食指把一撮曲髮捲來捲去:「你的母親很美麗,也很寂寞,她需要個男人。」   漢生伸出一隻大手掌截住:「我媽不是胡來的。」   「誰說她胡來了?她是女人,她守著你這個大兒子守了二十六年,她需要個男人愛她,照顧她。」李龍一口氣說出來:「我們要令你母親拍拖、戀愛,上天欠她這樣!」   漢生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只曉得母親很能幹,似乎什麼問題都能夠解決。   他隱約覺得李龍是有感而發的。   李龍說:「想想看,二十幾年來,什麼都是她一個人擔當。」   漢生自小至大都讓母親照顧得很妥當,他甚至嫌她太嚕囌了。   「小時你生病了,誰抱你看醫生去?」李龍問。   「當然是我媽。」   「是你媽,好,長大了,誰供你念那從幼稚園到碩士的書去?」   「是我媽。」   「家裡水喉電燈壞了,是誰叫人來修理?」   「是我媽。」   「家裡不夠錢用,誰去傷腦筋?」   「我不知道,沒聽她提過。」漢生答。   李龍沒好氣地說:「夠不夠你都不知道,誰知道?」   「我媽。」   「若要去張羅錢,你猜是誰去?」   「是我媽。」   李龍再問:「她生病了,誰照顧她?」   「她自己曉得照額自己。」   「她不開心時,誰勸解她?」   「我媽性子強,不用人勸解的。」   李龍慍道:「我真想代你媽摑你二十六個大巴掌!到今天你還不明白,她一直冷暖自知,而你這個兒子,卻什麼都說不知道。」   漢生回想,李龍說的全是對的。   「剛才我媽跟你談這些?算我的賬?」   「你媽有種,她才不會跟我說呢。」李龍很代伯母難過。   「她只是說,我為我的勇氣而哭泣,我也為她而哭泣。」李龍抽咽起來。   李龍愈哭愈傷心,就像她看到死嬰那回一樣。   飯店的人都在望著這高大的青年人和這美麗的女郎。   漢生急忙付錢結賬,李龍哭倒在他懷中,他一手緊緊擁著她的肩頭離開了飯店,走回車子裡。   「別哭,別哭,我們兜兜風去。我開車。」   漢生把李龍放在司機位旁邊,小心地替她扣上了安全帶。   「謝謝。」李龍哭著仍不忘禮貌。   漢生漫無目的地開著車。   「李龍,有什麼憋在心裡的,都說出來好了。假如……假如你認為我有資格聽的話。」   李龍哭了一會,漸漸平靜下來。   「漢生,我很悲哀,怎麼白俊逑明知孩子是他的,看見我幾乎墮胎死掉,連看都沒再來看我?」   「我走後他沒有去過醫院嗎?」   漢生既詫異又惱怒。   李龍倚在椅背,搖著頭:「他壓根兒沒放在心裡。我不是在乎他,但我想不到我竟會賤到那個地步,我真的很悲哀,很悲哀。」   漢生的拳頭握得格格作響:「他還有臉目上你家約會虎虎,他才是賤男人,虎虎也是賤女人!」   「別罵我妹妹。」李龍聽見別人罵妹妹,還是心疼的。   「我要罵,偏要罵,四周那麼多男生不要,偏要白俊逑那賤種!」漢生性起了:「我本就不是什麼名門子弟,我是這樣說話的。」   「罵完了沒有?」李龍問。   「沒有。我也是賤人,不爭氣的賤人,讓我媽苦了這麼多年都不照顧她。方漢生,你是賤人!」   漢生一拳鑿在自己頭上。   李龍淡淡地說:「罵得好,罵得好,賤人你打算怎樣?」   一句「賤人」,出自斯斯文文的李龍之口?   漢生詫異之餘,有點莫名其妙的親切感,那好像又和李龍親近了一些。   「我馬上去找工作,不能永遠倚賴母親了。」   漢生就是奇怪,怎麼李龍說什麼都聽得入耳的,而母親便沒那個本事。   「別介意職位高低,別老想著你是碩士。」李龍說:「是博士都沒用,你完全沒有工作經驗。」   「有,我當過兩個月你的司機。」   李龍也笑了。   「我會替你寫份評價最高的推薦信。方漢生,做事負責,非常之負責。」   「我很負責?媽常埋怨我不負責任。」   李龍繼續笑:   「還有在難關下明快決斷的能力。」   「難關?」   「那是當我出事了,自己不能作主,你分秒必爭地送我去醫院。不是每個人都懂得怎樣做的,多半人會在一嚇之下,先把我送回家。那麼,便一切都太遲了。」   李龍這麼說,令漢生覺得自己的確是能作決定的。   「找到了工作,還肯不肯做我的義務司機?」李龍打趣著問。   「隨時,隨時。」   漢生興奮得很。   李龍壓根兒把他當做朋友。   「回家吧,漢生,買來玫瑰花,送給伯母。」李龍比漢生明白女人心事,不管多少年紀,女人始終是女人。   漢生卻不明白:   「我媽看花還看不夠?她自己是開花店的。」   「我們到別處買,包紮得別出心裁的,聯名送,我和你。」李龍望望他。   漢生心裡甜甜的「我和你」,他等了好久都不敢說的話。   李龍跑去普通花檔買了兩打深紅色的珍珠小玫瑰,再跑去買了塊深紫色的尼龍網紗,幾碼銀白相間的絲帶和一把剪刀。   漢生只有跟著跑的份兒。   回到車子裡,李龍又剪又包的,兩打擠得密密的珍珠玫瑰,讓幾重芭蕾舞裙子的深紫色網紗參差地包圍著,既艷且濃。   「深紅和紫色,怎麼放在一起那麼搶眼!」漢生讚歎著。   「你媽的名字叫做朱紫顏,那是她的顏色。」李龍邊用銀白相間的絲帶束著紫色的紗邊說:「加點素色,加點心思……唔,弄好了。」   李龍的纖纖十指,熟練地打了個六圈蝴蝶結,一束紫紅,垂下長長的一條條絲帶。   李龍細看:   「還不夠好,珍珠玫瑰只有一顆圈圈糖那麼大,垂下來的絲帶太寬太重了。」   說著,便開始把垂下來的絲帶一條一條的撕成千絲萬縷。   「呀,好看多了。」李龍終於滿意自己的傑作了。   漢生忙著看的不是花,而是為花而忙的李龍,皓白的玉指在紫和紅中上下跳動。   他願意這樣看她一輩子。   「成了!」李龍拿著花束驟然擡頭,一張細白嫩滑的臉孔比鮮花還嬌,那張小嘴就像待放的珍珠玫瑰,漢生忍不住吻下去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李龍小嘴微張,用舌頭迎著他,漢生的舌頭怯生生地伸出來,碰到李龍的舌尖,李龍把他的舌頭啜吸著。   漢生想學她那樣做,啜吸她的小舌頭,但他是缺乏經驗的,嘴脣收得不夠緊,老是啜了一大口空氣。   李龍一吻下去便知道他沒經驗,她一手搭著他的後頸,用她的朱脣,她那粉紅色的小舌頭,溫柔地教著他。   漢生神魂飄蕩,直至李龍釋放他的舌頭,合上她的櫻脣。   她兩年沒吻過任何男人,個人的自信亦沒那麼大了。   老實的漢生即使沒令她有安全感,至少亦沒令她擔心或會受傷。何況,方才的一吻,漢生是充滿生澀的誠意的。   兩年不馳騁情場,李龍實在懷疑她的吸引力是否減少了。   男人那裡明白女人柔腸百結的心事?漢生還是陶醉得楞楞的。   「我們把花拿去送給伯母,開車吧。」   李龍就像剛照完鏡子,發覺容顏無改那麼平常。她喜歡漢生,但那一吻並沒令她心中起過什麼漣漪。   漢生一時間什麼都想不到,李龍叫他開車他便開車。   回到了太古城的家,母親已經換上一套密密實實的淺灰套裝,準備去花店。   看見那小兩口子一道兒回來,兒子的臉上藏著一股她未見過的歡悅開朗,她好奇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了。   兩人一同握著一束紫紗配襯的珍珠紅玫瑰,掛著大孩子的笑容一齊把花兒送到她面前:   「我們一塊兒送給你!」   朱紫顏很開心,慈愛的眼睛望望兒子,望望李龍:   「一定是李小姐的主意了,漢生就不會想得出來。」   「媽,我也有幫手的。」漢生居然頭一次為做了取悅她的事而領功,朱紫顏心中一陣喜一陣酸。   「伯母,別客氣,喚我龍龍好了。」李龍指著漢生說:「他叫我李龍。」   朱紫顏想,這個女孩子心細如髮,一聽見她的真名字是朱紫顏,便拉著自己的獃兒子去弄了跟她名字顏色相配的花來。   「龍龍,謝謝。」朱紫顏銘感李龍用這個方式來安慰她。   朱紫顏心裡想著:   「假如得到這個媳婦便好了。」   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自己的兒子連工作都沒有。   「你們聊一會兒,我回花店去。」   朱紫顏極力為兒子製造機會。   李龍卻沒進門去:   「我也得回家去了,伯母,反正車子在下面,我送你去花店。」   漢生沒有很大的失望,他所得到的已比他期望中的多了,實在想都不敢多想。   在車子裡,李龍淡定如常,朱紫顏很想知道她對兒子的觀感如何?只是開不了口。   李龍凝神開車,間中會側過頭來朝著朱紫顏甜甜地一笑。   朱紫顏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可愛。   「伯母,漢生應該搬出去住嗎?他都二十六歲了。」   朱紫顏考慮過這個問題,其實,漢生去了美國念書那兩年,她反而覺得自在點,對著空房子,沒有男伴的寂寞感油然而生,兒子愈大,她愈有需要伴侶的渴望。   「漢生大了,他喜歡怎樣便怎樣,我一個人住,慣了。」   李龍慧黠的眸子閃著有禮的俏皮:   「伯母……其實我不應叫你做伯母,你這麼年輕,這麼美麗,我是在想,如果漢生不跟你同住,你在家招呼朋友會方便點。他在,好像礙手礙腳似的。」   朱紫顏的臉熱了一熱:「搓麻將我通常到朋友家裡去的。」   李龍是七竅玲瓏的:「我想,一定很多人希望追求你的,如果我是男人,我都會心動。」   朱紫顏低下頭:   「今兒早上我出醜了。」   「不,伯母,你才四十出頭,日子不應這樣過的。」   「不這樣過又怎樣過呢?」朱紫顏很是無奈。   「拍拖囉,那不好嗎?」李龍是個敢言的女子。   十六歲時敢作敢為,二十多年來不戀愛,朱紫顏實在不知道怎麼重新開始。   她就像個二十多年勤於織布的織女一樣,整匹布都織好了,叫她再把線頭拉出來,她卻茫無頭緒,平滑的布上壓根兒看不見線頭。   回顧十六歲時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是那麼的不同,距離遠得那個彷彿不是自己。   「誰不戀愛呢?荷里活的風流種子華倫比提五十五歲才結婚。」李龍說。   「華倫比提,他曾經是我的青春夢裡人,我十歲便幻想跟他戀愛。」朱紫顏噗哧一笑:「我很早熟吧?」   「熟了可以再熟。」李龍說:「像他在最近的電影裡說,什麼都可以重新開始,不然我們就停滯在十九歲的時候。」   「我不是華倫比提,他一刻都沒停止過跟不同的女人戀愛。」朱紫顏說:「如今我還能夢想英俊小生、大情人嗎?你可知道五十五歲的華倫比提娶的是二十五歲的女明星?我四十三歲了。」   「伊莉莎伯泰萊嫁到六十幾歲還在嫁,新丈夫比她要年輕三十年呢。」李龍左右舉例地給朱紫顏打氣。   「我並不想嫁個比我小三十歲的男人,做保母嗎?」朱紫顏簡直覺得自己在尷尬年齡,年輕沒有她份兒,老又不算老。   「時代不同了,誰在乎呢?」李龍再度側頭向她甜甜一笑:「也許我嫁個五十五歲的,你嫁個二十五歲的。說不定你先披了婚紗我還沒有著落呢。」   朱紫顏聽得出李龍談笑中的失落,便關切地對她說:「龍龍,你受過傷,便嚇怕了。別想過去,只看將來。乖乖地聽我這個過來人的話,別讓傷痕遮擋了眼前的風景。」   李龍心事很多,跟父母不親熱,沒法談心事。跟整輩子都沒戀愛過的六姑,更無法溝通。   「我們相依為命一陣吧,我有心事,跟你談,你有心事,跟我談。」   到了朱紫顏的花店,李龍車還未停定,居然看見李虎蹦蹦跳著走進花店。   李龍好奇地泊了車,跟著下去。   「龍龍,別客氣,不用陪我進去。」   朱紫顏看見店內有個穿著兩邊鑲了珍珠的短牛仔褲的少女,指手畫腳的,好像很急很急,兩條長長直直的美腳在左蹭右蹬。   看女店員的臉色,有點應付不來。   「這客人要什麼?急成那樣子?」朱紫顏不期然地快走了兩步。   「那是我妹妹。」   李龍一時猜不著她在幹什麼,她只知道她做過什麼李虎便要做什麼。   「虎虎!」   李龍在後一叫,把李虎嚇了一跳。   「姐姐,怎麼你會在這兒?」   「我倒想知道怎麼你會在這兒呢。」李龍說。   李虎示威地道:   「你來得我來不得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阿方媽媽的花店訂過花送給阿方的媽媽嗎?」   李龍介紹著朱紫顏:   「虎虎,這就是方伯母,漢生的媽媽。」   「李小姐,你好。」   朱紫顏溫文地跟她打招呼。   「伯……伯母,您好。」李虎實在不覺得有稱呼以前的司機的媽媽做伯母的需要。   但她更料不到的是,司機阿方的母親居然這樣摩登,既清雅又斯文。   在她的想像中,司機的母親應像穿著對胸花布衫褲的街坊阿嬸。   「李小姐,喜歡什麼花啊?」朱紫顏問。   「伯母,你來了便行了。我怎麼解釋她都不明白。」李虎頂多對店員解釋了一分鐘,便不耐煩了。   李虎拿了兩個一邊紅色一邊銀色的金屬膠片汽球出來:「我叫她剪下四十八朵白玫瑰,只要花不要枝葉,把玫瑰放進汽球裡去,每個放二十四朵,然後她就不明白了。」   店員求助的望著老闆娘,一臉的莫名其妙。   「你想怎樣?我替你弄好了。」朱紫顏從容不迫。   李虎像開機關槍似的說:「把花兒放了進去,然後再把汽球吹脹,用膠水封了口,就是那麼簡單。」   「玫瑰花怎麼塞得進那個小洞洞啊?」店員摸不著頭腦。   知妹莫若姐,李龍笑道:「我妹妹忘了說的,是先把汽球剿開,把花放進去,用強力膠重新黏好切口,待切口乾了,再把汽球吹脹。」   「就是那麼簡單,現在你明白了沒有?」李虎問那已經讓她嚇得半死的店員。   「強力膠?」店員拉開抽屜找。   「我們有,我們有。」朱紫顏一找便找了出來:「把四十八朵白玫瑰全剪了頭下來,對不對?」   「正是。只要頭,花枝放不進去的。」李虎當然是做指揮不動手。   李龍看見汽球的兩面印著「生辰快樂」四個字:「虎虎,是誰生日了?」   「四十八歲,難道是俊逑嗎?是他的爸爸啊。」李虎說:「我要給他個驚喜。你知道,俊逑的媽媽在他幾歲大時便過世了。」   朱紫顏不禁興起同情之心,一個男人,十幾二十年過著單身的生活,而那兒子又是難得在家的。   「李小姐真好心思,我來,我來。」朱紫顏說:「什麼時候送到?」   「現在!馬上!」李虎急得跳腳:「今天便是白伯伯的生辰了,我忘了,想起來時,已經下午四時多了!一弄好便得立刻送去渣甸山。」   「你自己送去?」李龍問妹妹。   「不!花店送去,我自己送去有什麼驚喜?」李虎道。   「方太太,我說過今天五時要下班的。」女店員說:「誰送花去?」   李虎一聽見店員那麼說,便動起肝火來:   「明知我趕,你只顧著下班,哪有做事那麼不負責的人?」   女店員委屈得眼淚在眸子裡滾。   朱紫顏說:   「李小姐,今天她要到醫院陪母親,她的母親剛動過手術,我答應過她讓她五時下班的。」   女店員悲從中來,嗚嗚地哭了。   朱紫顏心平氣和地道:   「李小姐,我親自替你送去,沒問題。」   李龍忙道:   「怎要勞動你?我代送好了,反正我開車。」   李虎怎肯讓李龍有機會踏進男朋友家?   「姐姐,送花是花店應做的事,你不可以送!」   朱紫顏心知肚明,為了避免她們兩姐妹吵起來,便說:   「龍龍,你先回家,反正我得弄一陣,弄好了我送去。」   朱紫顏邊說邊把李龍推出門口。   李龍一手拖住妹妹的手:   「車子在外邊,跟我回家吧。你在這裡急,只有愈幫愈忙!」   朱紫顏頻說:「放心,放心,回家去,吵著我我便心亂了。」   李龍把李虎拉上了車子,大大教訓她:「你呀,就是急驚風,自己遲了卻罵人,對伯母一點禮貌都沒有!」   李虎反駁:   「我又不是罵她,罵那店員而已。」   李龍白了她一眼:   「你以為店員不是人?」   李虎不想再捱罵,便機靈地支開話題:   「阿方的媽不會後悔的,俊逑的爹有俊逑那麼好看。」   李龍雖然跟白俊逑同居過一年,但那是在美國校園時的事了,她倒沒怎麼見過白俊逑的爸爸。李虎自從結識了白俊逑,一於把他的親朋戚友一把抓。   白俊逑的父親她見過很多次,她常在白家出入,儼如未來媳婦。   「虎虎,你和俊逑一起住了兩年,你真的打算嫁給他?」李龍說:「我和他已經一刀兩斷,別以為我想把他奪回來,你便死霸著。」   「誰說我打算嫁給他了?姐姐,世上除了你還有別的女子的,那傢夥,少看牢一陣都不行。」李虎說。   「虎虎,世上除了他還有別的男子。」李龍並不覺得前度劉郎是妹妹可託終生的人。   這兩年,白俊逑除了陪著李虎之外,書一樣沒好好的念,李虎畢業了他還沒畢業。   「暫時他還對我千依百順,我有脾氣便發,不像你那麼憋在心裡。憋什麼?憋壞了自己人家都不知道。」李虎在數著短褲兩旁的珍珠有沒有掉下來。   「我沒你那麼厚臉皮,我喜歡含蓄一點。」李龍並不同意李虎的死纏爛打作風。   李虎歎了口氣:「姐姐啊,很少男人明白什麼叫做含蓄的。暗示十個有九個不會意,白費心機,我才不花那些時間。」   「霸佔著個你實在不需要的人,一樣是白花時間。」李龍的哲學跟妹妹不同。   「不,目前我仍然喜歡霸佔著他。」李虎還在數珠子:「得到了,並不是最好玩的,最大的滿足是,得到了之後一把丟掉。」   「別以為你可以那麼瀟灑!」李龍潑她一臉冷水:「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虎虎,你要帶走整個天空。小心天掉下來。」   「才不會呢。」李虎有著未經挫敗的自信。   「你老以為自己什麼都對,要方伯母親自送花,真沒禮貌。」李龍埋怨她。   「阿方的媽會謝我才真,她幾時有機會見到白叔叔那麼有錢有面的?」   李龍一直不喜歡妹妹的階級觀念,禁不住教訓她:   「你怎知人家沒機會?我們到了四十三歲的時候,也許及不上方伯母一半好看呢。只因方漢生當過我們兩個月司機,你便把人看低一級。虎虎,你太勢利了。」   李虎仍要駁嘴:   「是你寂寞得神經病了,你看上了阿方,想找人陪陪,消遣消遣,你很清高嗎?」   李龍正色地道:   「別向我耍你這離題萬丈的一招,你氣不倒我的。假設方漢生沒當過我們兩個月司機,想想看。」   「想什麼?」李虎覺得根本不須想。   「假設你在校園碰見方漢生,人家在念碩士,母親開花店,那麼他跟其他男生有什麼不同?漢生高高大大,男子氣十足,你不去挑逗人才怪!」李龍踩中妹妹的尾巴。   李虎那裡服氣:「姐姐,彼此彼此!」   李龍真的惱了:   「念了那麼些年書,半點修養都念不回來,我為你而羞恥!」   李虎不想讓姐姐直罵到回家,靈機一觸:   「姐姐,我是安著好心的。方媽媽守寡是不是?白叔叔是鰥夫是不是?我是製造機會給他倆見面啊!」   「我相信你才怪,開門的是傭人,收花的也是傭人,白叔叔怎見得著方伯母?」李龍乘機把妹妹一迫:「要是你真的安著好心,你便打電話去叫白叔叔親自開門。只是不曉得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李虎最易中激將計:「怎麼沒有?白家傭人沒一個敢不聽我話,我保證白叔叔親手從方伯母手中接過花,你走著瞧!」   一回到干德道的家,李虎便抓起了聽筒發號施令:   「珍姐?待會有位女士送些很重要的東西給白叔叔,記住把她帶進客廳,把東西親手交給白叔叔,但別說是我叫的!」   李虎下完了一番命令,大眼閃閃的向姐姐又笑又舉手敬禮:   「總司令,勤務兵要辦的事都辦好了。」   李龍拿她沒法,這任性的小霸王有時是很可愛的。   李虎鑽進姐姐懷中嗲著:   「姐姐,不要再罵我,你只有我這個妹妹,不疼我疼誰呢?」   李龍一讓妹妹摟住,看她嘴巴翹翹,屁股翹翹的怪相,心便軟了,在她的大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下:   「你也只得我一個姐姐,你知道便好了。」   李虎摟著姐姐又吻又磨的:   「疼我,疼我,我只得你一個姐姐。」   「那你得聽話才行。」   「剛才不就聽話了嗎?」   「哼,說一百次聽一次。」   李龍又拍了她的屁股一下。   李虎的頭正枕在姐姐豐隆的胸前:   「你騙我的,兩年前說我的兩個小丘會豐滿起來,等了兩年啦,卻只是大在屁股,胸一點都沒大!」   李龍讓她弄得忍俊不禁:   「虎虎,你的胸雖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小小尖尖翹的兩個山丘,形狀很美麗啊。」   「你的又大又圓又挺,形狀更加美麗,上帝真偏心,最好的都給了你不給我。」   李龍乘機打趣她:   「誰叫你胡來一氣?上帝有最好的男人給你,你卻要了次貨白俊逑。」   李虎高聲抗議:   「俊逑怎麼是次貨了?他對你不好,你懷恨於心。」   李龍道:   「既然你知道他對我不好,你把他像寶貝似的寵著幹什麼?」   李虎嗲著:「誰寵他?我天天虐待他,給你出氣而已。」   李龍對白俊逑沒有恨意,她覺得遺憾的是,他缺乏給他們的一段情留下美好回憶的本領。   李龍最大的心願並非得到天下間所有男人,她的心願是每一段感情都能在她生命中留下點美麗。   李虎從來不了解姐姐的夢想。   世界對她來說,是優勝劣敗,就是那麼簡單。   姐姐一時不作聲,李虎擔心她因往事而抑鬱,再度加強語氣地說:   「我一定把俊逑虐待個死去活來。」   李龍問:   「虐待也可能是愛,你愛他嗎?」   李虎是有心事藏不住的:   「我愛他,不然怎麼會跟他在一起兩年?」   李龍道:   「我不會問你喜歡他什麼,愛情是沒理由,亦不需理由的。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兩年都不放手?」   李虎咬著大拇指:   「姐姐,我不放手的原因,是因為我隱約有個感覺,他對我雖然好,但不像有長遠的打算。」   「那是什麼意思?」李龍問。   「沒有娶我的意思。」李虎顯然十分不滿。   「你想嫁給他嗎?虎虎,你才二十歲。」   「我沒想過嫁給他,但我想他想我嫁給他。姐姐你明白嗎?」   典型的李虎答案,李龍怎會不明白。   肯定霸佔到手,才捨得一把丟掉──這是李虎的哲學。   「姐姐,為什麼你不吃我的醋?」   姐姐不與她爭,李虎覺得不夠刺激。   李龍微笑:   「我對俊逑已經沒有興趣。」   「我不信,連孩子都跟他懷過了,你會跟個不會想念的人懷孩子?」   「當然。」李龍淡淡地說:「我是個危險人物。」   「你是危險人物,換男朋友有如換衣服,你知錯便好了。」李虎難得有機會教訓姐姐。   李龍二十三歲了,她傷害了自己,傷害了一條小生命,而男朋友無動於中,她徹底地失敗了,她是她自己最大的敵人。   過去獨處的兩年,令她泛起驅之不去的淡淡哀慽。   李龍開始明白,為什麼很多美麗聰明的女子,落得孤芳自賞的收場。   在這方面,她倒不那麼擔心李虎,李虎是實際的,而她,只是個夢想的人。   李虎一定要嫁的,她只希望妹妹別因為好勝而嫁錯了。   她亦了解妹妹的性情,愈叫她不要做的她愈要做。   李虎緊張的,是姐姐還想念不想念白俊逑。   李龍坦白地說:「虎虎,我懷他的孩子,並非因為我想念他,而是我想他想念我。事實證明,此路不通。」   李虎想起姐姐的溫柔:「我相信你是曾經好好地愛過他的。」   李龍並不否認:「是,一個短的時期。」   「那怎麼不想念?」李虎問。   「他不值得我想念。」李龍輕喟:「每個男子的性格不同,我曾經好好地愛過他,不等於他會記著每個好好地愛過他的人。」   一聽之下,李虎著慌了:「那麼我呢?」   「虎虎,人的性格很難改變的。」李龍說:「也許你罵他揍他他反而會記著,嘿,誰知道?」   「那豈不是我對他十分好他反而會離開我?」李虎的自信開始動搖。   「你自己想想吧。我不想說他壞話。」李龍的自尊,令她不屑說人壞話。   李虎自言自語:「那有什麼好玩?要打罵才貼服,有如訓練一條狗!」 【6】   在渣甸山白宅門外,捧著兩個寫著「生辰快樂」金屬膠汽球的朱紫顏,在炎熱的夏天站著等傭人走那三、五分鐘的路才到大閘開門,加上趕忙了一番,不禁香汗淋漓。   她叫計程車等著,打算把汽球交了給傭人便走了。   料不到傭人說:「方太太,請進來喫杯茶。」   「不用了,我只是送貨來的。」朱紫顏熱得恨不得馬上鑽回計程車享受一下冷氣。   傭人有禮地道:「天氣這麼熱,勞煩你了,不好意思,請進請進,讓計程車先走吧,待會我替你另叫一部。」   朱紫顏奇怪白家的傭人怎麼教養那麼好。   傭人珍姐領了她進大廳坐下,奉了茶,不久便把個身形高高,臉目俊秀,一頭黑髮中微微夾雜著幾絲新長白髮的中年男子從樓上帶下來。   「老爺,這是『朝顏』花店的方太太。」珍姐說:「這是我們老爺白先生。」   朱紫顏一看,這位白先生怎麼都不超過五十歲,要不是她知道他是白俊逑的爹,她會以為他只是四十出頭,這個年紀便讓叫老爺?   白先生看見這個眉清目秀,斯斯文文,幼細白嫩的皮膚微微滲汗的方太太,料不到她居然是那什麼花店的送貨員。   再看她小心翼翼地抱著的是兩個汽球,而不是花,更加莫名其妙。   白先生滿臉的詫異令朱紫顏有點不自在,掏出厘士花邊手帕輕輕印著汗站了起來:「白先生,這是客人訂給你的生日禮物,我原不須進來的,你們太客氣了。」   「要我親自簽收麼?」白先生偷看著那張秀美雅麗的臉。   「不用了,」朱紫顏粉臉一紅:「小店今天沒人送貨,既是我自己送來,便不用簽收了。我得走了,白先生,嗯,生辰快樂。」   朱紫顏有把不隨年齡而低沉的嬌清聲音,白先生彷彿聽到年輕時身邊少女的鶯聲燕語。   聽她口氣,應是花店的老闆娘,一聲有禮的「生辰快樂」,有如附加禮物。   她是那麼的端莊,該是坐在家裡乘涼的太太,怎麼要在大熱天時親自勞碌了?   白家是世家,白先生這輩子不是自己開車便是司機開車,從來不大清楚公共交通工具。既然她是老闆娘,他便理所當然地想,她不是開車來的便是司機送來的了。   「方太太,謝謝。你的車子泊進來了嗎?」   「我沒有車子,我叫部計程車便行。」朱紫顏習慣了:「搭巴士也不大麻煩。」   「天氣這麼熱,嗯……」白先生四顧找傭人:「叫李伯送方太太吧。」   珍姐應了,正要叫司機,朱紫顏大大不自在:「不用了,不用了,賣花當然得送花,沒問題。」朱紫顏領不下這些盛情,一急起來,只想快快離開,連掛電話召計程車都忘掉了,反正走下大坑道便有十一號巴士。   她急急地離去,心裡卜卜地跳。這男士太好看了,她只想逃跑。   珍姐把她送到大閘,白先生跑了上二樓露臺,怔怔地看著那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的身影,登著半跟鞋走下斜坡。   向他投懷送抱,風情萬種的女人可不少,四十八歲的盛年鰥夫,還那麼的富有,只要他肯要,十八廿二的女子都會送上門來。   但是他性情內向,半點都不像兒子般風流,多年來他並非不感到寂寞,但是他亦沒有太多的空閒想及自己的寂寞,事業放不下給兒子,他都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   這個端麗的女子,令他心中起了一個點兒漣漪。她顯然並不富有,但另有一份高不可攀的高貴氣質。   他在猜想,她的丈夫到底是怎麼的一個人,令她這麼忠心,連別的男人都不多看一眼?   那令他心嚮往之的背影隨著斜坡的拐彎而消失了,從斜坡朝著家門拐上來的,卻是兒子那輛白色的保時捷。   白先生開始頭痛,他根本不想開什麼生日會,那不外是兒子和女朋友邀來一大羣年輕人,在他的房子玩鬧一夜而已。   他生性愛靜,但為了不想掃兒子的興,唯有準備忍受整夜的「的士高」音樂和「卡拉OK」嘈音。   對白先生來說,那比談十樁麻煩的生意更麻煩。   穿著短褲的李虎和白俊逑手拉手的進來,白先生連忙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希望他們別那麼快把他叫出來。   李虎一進大廳便問珍姐:   「方太太送花來了?」   珍姐道:   「沒有花,只送了兩個汽球來,還有花來嗎?」   「行了,行了。」李虎放眼一溜:「汽球呢?」   「白先生拿到樓上去了。」珍姐有點奇怪一向寡於言笑的老爺怎麼忽地童心大起,捧著兩個汽球像小孩子捨不得放下。   「開了沒有?」李虎問。   珍姐一臉茫然:「開了什麼?」   「行了,行了,即是還沒開。」李虎像密謀成功似的望著白俊逑笑。   「爹在樓上做什麼?」白俊逑低聲問珍姐。   「老爺在書房裡,關著門,我不曉得他在做什麼。」珍姐答。   「那樣最好。」李虎豎起食指在嘴脣前面作噤聲狀:「別告訴他我們回來了,我們得布置大廳,給他個驚喜。」   李虎從白俊逑手中的巨大購物袋中掏出一大堆皺紙、小旗、噴花鈕子、繩子的,吩咐珍姐叫男女僕眾來幫手。   「呀,俊逑,蛋糕呢?」李虎發覺少了一樣傑作。   「噢,還在車子尾箱。」白俊逑幾乎忘了。   「快拿出來,這麼熱,奶油都融了!」李虎指揮著他。   白俊逑不是個慣於自己動手的大少爺,在外邊服侍一下女朋友還可以,一回到家,那有動手之理?   他把車匙交給其中一個女傭:「把車尾箱打開,拿蛋糕出來!」   女傭去了,半天不見人。   李虎是個性急的人,邊嘀咕著:「女傭到哪兒去了?讓我去看看。」   一跑到車房,只見司機李伯、花王和女傭哭喪著臉堆在車尾箱後面。   李伯手中拿著半根車匙:「一扭便斷了,另外那半截塞在匙孔裡面,我正在設法把留在裡面的半截弄出來。」   車匙齊頭而斷,半點角尖都沒露出來,李伯束手無策。   「有後備匙都沒用,匙孔塞住了。」李伯說:「叫少爺給我後備匙吧,頂多我飛車去酒店另買個生日蛋糕。」   李虎道:「你們都急傻了,車房裡六部車子,開哪一輛都行。」   李伯拍了自己花白的頭顱:「真的急傻了,我馬上去買,要怎樣的?」   李虎想想說:「不行,那是特別訂造的。唉,白花我一番心血!」   把車匙扭斷的女傭嚇得臉色發白,頻說:「李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這時管家的珍姐過來了:「李小姐,有怪莫怪,我和李伯一同去挑個特別的。」   李虎見到珍姐,想起一件事:「剛才方太太親自把汽球交給白先生,白先生怎麼樣?」   「老爺叫李伯送她,她不肯,坐不到三分鐘便走了。」   李虎靈機再觸:「等等,我先去掛個電話。」   她鑽進了廚房,撥了方漢生家的號碼,接電話的是方太太:「伯母,太感謝你親自送花來,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們忘了買生日蛋糕,請代買一個,我叫李伯立刻來接你。」   朱紫顏不曉得多少年沒買過生日蛋糕了,答應不是,不答應又不是。   「伯母,我們忙著布置客廳,抽不出身,」李虎設法迫她:「白叔叔生日沒蛋糕,一定以為兒子不孝順了,一定難過得要死了。」   「我明白,」漢生從沒送過生日蛋糕給她:「但是這麼急,選什麼才好呢?」   「伯母,你拿主意吧。」李虎說:「不過這回別拒絕李伯接你,李伯會以為你看不起他,他老人家心裡不好過的。」   「好吧,我盡力而為,希望白先生開心。」朱紫顏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答應了。   李虎暗自得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回失餅,將錯就錯,乘機把方太太扯進俊逑爹的生日會裡,好讓他倆有真正談話的機會。那麼,向姐姐誇下的海口,總算做到了。   朱紫顏想及那兩個汽球內分別載著的二十四朵白玫瑰,再想起白先生的儀容,心裡有了主意。   買好了蛋糕,一下車,李虎便連請帶推的把朱紫顏關了進大廳。   「伯母,我們央你留下,不然我太不好意思了,一個黃昏之內要你跑上來兩次。」李虎哄著她。   朱紫顏看見滿廳掛得花花綠綠的,一片喜氣。可是廳內一大羣青年人,沒一個比自己的兒子大,最老的就是她,不禁坐立不安。   「那女人是誰?」白俊逑問。   「阿方的媽。」李虎答。   白俊逑對李虎說:「那笨蛋的媽怎麼那麼年輕標致?你硬拉著她留下幹嗎?」   李虎說:「讓你父親看。」   「你想她做我的繼母?沒可能!」白俊逑看不起司機的母親。   白先生拖延著時間,直至兒子和李虎三邀四請的才肯下樓。   一到大廳,看見了朱紫顏,不由得怔了一怔,心裡昇起一點點舒服的感覺,到底有個成熟的女人在,令他不覺得是少壯羣中的老人家。   「白先生,生辰快樂。」朱紫顏向身不由己地朝著她走過來的他含著笑說。   「呀,謝謝你。」白先生既驚喜亦奇怪。驚喜的是再見到這位方太太,奇怪的是為什麼她去了復來。   在他還沒墮進他的私人思潮之際,一眾大馬騮已捧著粉藍色汽球簇擁著他大喊:「白叔叔!生辰快樂!」   喊聲方止,李虎一揮手,所有人便把手中的氫氣球一齊放開,粉藍色的氫氣球活潑地左擺右擺地昇上了天花板,把白色的天花板全掩著了,有如換了個藍天。   這是李虎的「變、變、變」計畫之一。   李虎邀功地道:「白叔叔,這個不用髹漆而把天花板改變顏色的『變天工程』好不好?」   「好極了,虎虎你真聰明!」   「白叔叔,方太太下午送來那兩個汽球呢?」李虎找不著。   白先生這才省起,那兩個還在書桌上,重甸甸的,昇不起來。   珍姐乖巧地跑上書房把汽球拿下來了。   李虎從短褲口袋拿出把(左界右刂)刀:   「現在生日慶典開始,請白叔叔主持開球禮──把汽球(左界右刂)開!」   白先生望望身旁站著的方太太,方太太雙眼含著秋波,嘴角噙著個不肯說出來的秘密。   白先生把兩個金屬膠片造的汽球(左界右刂)開了。每個紛紛掉出朵朵白玫瑰,李虎和白俊逑和傭人一左一右的捧著水晶盤子,把白玫瑰接住。水晶盤子早已放了一層水,白玫瑰掉在盤子裡,朵朵浮著,有如兩個白玫瑰池塘。   「每邊二十四朵,白叔叔。」李虎向大夥兒再度揮手,眾人齊聲賀道:「祝白叔叔第二次二十四歲生辰快樂!」   白先生頻說:「這是『變歲工程』?今天我和你一般年輕了?」   「正是!」李虎跳起來攀著白叔叔的脖子,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唔,」李虎說:「還有方伯母帶上來的生日蛋糕,變!」   朱紫顏把餅盒打開,圓圓大大的一個生日蛋糕,沒有什麼花巧之處,李虎大為失望,直到她發覺餅沿的字:   「生命是個圓環,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才訝異起來。   朱紫顏對白先生說:   「這是你家少爺和李小姐送給你的。」   李虎忙不迭的加了句:   「方家伯母都有份兒送的,那是她的設計。」   白先生欣喜地道謝。   朱紫顏把張小禮物卡交給白先生,纖幼的紫色墨水筆寫了同一句話在白底微抹一片淡紫浮雲的紙上。   白先生眼中充滿謝意,把那句話讀一遍給大家聽:   「生命是個圓環,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讀完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望了望朱紫顏。   朱紫顏拿出一朵剪了枝的白玫瑰,和一個O字形狀的蠟燭:「你喜歡插在哪兒便插在哪兒。」   白先生接過了白玫瑰,把它放在餅沿,O字蠟燭放在玫瑰中央。   男人不免笨手笨腳,糊了一手奶油,蠟燭都插不進去。   朱紫顏順手遞給他條餐巾,幫他忙把花和蠟燭都插好。   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手指,白先生心頭一震,簡直想握著她的手。   朱紫顏只垂著眼,專心地點蠟燭,燭光把她寧靜端清的瓜子臉照得很動人,就像朵白色的玫瑰一樣。   在紅男綠女中,白先生覺得她純潔得像聖女,她的美,超過了歲月的限制,也把他帶離了歲月的限制。   「爹,為什麼不插在正中,卻插在餅沿?」白俊逑覺得不好看。李虎射了他一眼,令他覺得蠢笨。   白先生道:「從零開始,今天我剛出生。」   白俊逑奇怪父親怎麼突然活潑起來,平日他從不說笑的。   李虎當然明白,白叔叔的心在動了。   百多人或站或坐客廳都不覺擠。   吃的是自助餐,白先生在自己的大宅內倒像迷了路似的,只曉得跟著朱紫顏走,有點與她相依為命的感覺。他害怕那羣十八廿二的青年人。   吃完了,音樂愈來愈大聲,青年人跳舞的跳舞,唱「卡拉OK」的唱「卡拉OK」,吵得白先生自覺無容身之處。   朱紫顏不大會跳舞,她一直擔心白先生請她跳舞,幸而他沒有,只陪她坐著發獃。   「喂,老爹發獃啦!」白俊逑邊跳的士高邊對李虎說:「你把他拉出來跳舞,別悶壞他。」   李虎的屁股跳得一翹一翹的:   「傻瓜,你爹不曉得發獃發得有多開心!」   坐了好一會,朱紫顏覺得應該告辭了。   白先生不懂得追女人,卻有精明生意人事情未做好便必定不放手的決斷。   「方太太,到花園走一陣,參觀一下寒舍。」   朱紫顏輕輕點了頭。   在花園裡,白先生問道:「你真正相信生命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是的,每一點都可以是新的開始。」   「但是年齡令我難以相信四十八等於二十四。」白先生有著過早的持重。   朱紫顏仰首看花:   「年齡從不令我不安,我四十三歲了,兒子都二十六了,難道我還要裝小嗎?」   白先生心算很快,四十三減二十六:   「那你豈不是十七歲便做媽媽?」   「唔,十六歲結婚,十七歲做媽媽。」   「那麼方先生一定比我小吧?」白先生想知道的太多了。   朱紫顏望望他,望望黑夜的天空:「他比你要大好多。他不在了,我二十一歲便守寡了。」   「這麼多年來,都是你一個人把兒子帶大?」白先生很想知道她有沒有再婚。   她看上去只如三十許人,年輕時一定漂亮得不得了,不可能沒人追求。   朱紫顏說:「總算幸運,兒子在美國念完碩士了,就靠我那間小花店。」   聽她那麼說,似乎沒有再嫁。   「令郎是我兒子和虎虎的朋友嗎?也許我見過卻忘記了。他叫什麼名字?」   「方漢生。」朱紫顏說:「供書教學完了。我的擔子也輕了。我自己還差一年才中學畢業,所以不論如何胼手胝足,我都要兒子受到足夠的教育。除此之外,我還能給他什麼呢?」   「你是位偉大的母親。」白先生讚歎著。   朱紫顏老攀著樹上的一朵花,白先生給她摘了下來:「一點點土產。」   朱紫顏撫著花兒笑了,白先生再度一怔。她撫花而笑的神情,就像十幾歲的少女。   白先生不明白一個自食其力的婦女,胼手胝足了二十多年還能保持這種清純氣質。   他想對她說點動聽的話,但半句都想不出來。   倒是朱紫顏先開口:「漢生沒那麼幸運,他不是富貴人家的兒子,裡面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你不會見過他的。」   「有學問,用不著生在大富之家,我沒有階級觀念的。」白先生努力表態。   朱紫顏凝眸對他說:「我也沒有。」   好個不亢不卑的女子。   白先生覺得她跟別的女子太不相同了。   「可惜,」朱紫顏歎了口氣:「我的兒子有。他老是自卑。不知在何時我教錯他了。」   白先生忙安慰她:   「我相信你沒有教錯。有些天生的性格,是教不來的。你看我那個,快二十五了,別說碩士,連學士都念不成,我亦不知何時教錯他了。」   「因為你讓他知道有用不完的錢。」朱紫顏說。   說完又覺得自己太過老生常談:「白先生,我收回這句說話。對不起。」   白先生沉吟著。   妻子早逝,他二十多年來忙於工作,對這個兒子實在沒認真理會過。   他給他的,是一大疊信用卡。   「你不用收回這句話,真的像電影中的老套方程式一樣,我以為任由他花錢便是愛他和信他的表示。可惜,俊逑並不是我可以把生意交下給他的人。」   朱紫顏的環境雖與白先生有天淵之別,但亦有同病相憐之處。   「我的兒子亦不見得有什麼責任感,他知道我一分一毫都得靠自己掙回來,一樣的不管我的死活。」   白先生說:「我很佩服你,十幾歲便那麼獨立。」   朱紫顏歎了口氣:「誰想那麼獨立呢?」   白先生以為她二十年不再嫁,定是跟亡夫恩愛彌深了。   「你先夫的精神在支持著你吧?」   朱紫顏搖搖頭:「我並不想念他。」   白先生奇怪她會給他這樣坦白的答案。   「他並不愛我。」朱紫顏說。   白先生很尷尬,聊天聊出了人家的憾事。   「你呢?白太,很早逝世?」   白先生像想起了件遙遠卻不可忘記的事:「俊逑兩歲大她便去世了。」   「真難得,這二十幾年你都沒再娶。」   朱紫顏有點羨慕已死的白夫人。   「我們感情是很好的。她很疼我。」白先生彷彿回到二十幾歲時:「她的遺言是要我再娶的,她擔心沒有人照顧我。」   朱紫顏想及自己,自生自滅的,很難受。   她雖然逃避,但心中始終是有一絲希望白先生有再娶之意的。亡妻與他那麼恩愛,也許他已感到除卻巫山不是雲了。   白先生彷彿沒守諾地說:   「她在彌留中吩囑我:斯誠,你一定要再婚,整輩子那麼長,誰照顧你?」   白先生喉頭一酸,停了一陣說不出話。   朱紫顏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斯誠。   「你的太太,真的與眾不同,一定要你再婚,一切都是為了你。」   白先生說:   「可惜我沒能聽她的話。」   「沒有女人令你動心?」   「不,是我沒努力去親近女人。」白斯誠說:「我怕愛新的妻子不夠,那麼便會傷害她。」   朱紫顏心中暗忖,人的性情是不會變的,既然他對亡妻這麼情深意重,對新的妻子亦必定疼惜有加。   「白太太說的對,你是應該再娶的。」朱紫顏道:「你不會傷害誰的。」   白斯誠自嘲:   「我一生人只結過一次婚,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我根本沒跟第二個女人戀愛過,我對女人的心理一竅不通。她叫我再娶,到底是不是真心話?我想了二十年都想不通。」   朱紫顏有淚欲上湧的感覺:   「我相信她是真心的。」   白斯誠問她:   「你先生有叫你再嫁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不擔心沒人照顧你嗎?那時你比我的兒子還小,不過是個大女孩而已。」   朱紫顏再也忍不住了,掏出手帕捂著鼻子,但還是身不由已地「唔!」的一聲嗚咽了出來。   白斯誠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拍拍她的肩頭安慰她,但又不敢碰她,到底今天才相識,他不曉得怎麼辦。   朱紫顏實在沒享受過一般少女的生活,她從大女孩一跨便進了少婦的門檻,從此出不了來。   方才客廳內那羣玩得無憂無慮的青年人,令她感懷生命的空白。   她一直都很忙。   忙於謀生。   忙於家計。   一忙便二十多年。   生命還有多少餘暉呢?   白斯誠亦在想:   從二十一歲守寡到如今,一個女人最燦爛的日子,她是怎麼熬過的?   朱紫顏突然覺得自己很笨。   這輩子,為誰辛苦為誰忙?那二十多年,她給了誰?   雖然,給不給誰時光都一樣消逝,但是,她實在把青春鎖了起來,一旦開鎖,夾萬裡面的赫然已不是青春,而是中年了。   夾萬裡的年齡,連本帶利的增加了,那是沒有人歡迎的利息。   不,那是負利息。   假如時光是金錢的話,她可用的愈來愈少了。   「我是不是說錯了話?」白斯誠帶著抱歉的語氣問。   朱紫顏回眸,眼中有藏不了的幽怨:「男人總比女人便宜點。像你,隨時可以令個二十歲的少女傾倒,而我,也許七老八十的男人都嫌我年紀大了。」   白斯誠發覺她還有雙澄清的少女眼睛:「那兒的話!要不是你告訴我,我會以為你頂多三十三歲。」   朱紫顏側耳聽著:「奇怪,我常常都以為自己才三十出頭,心境亦一樣,為什麼身分證卻要令我覺得自己是中年?」   白斯誠打量著她,她還像冰清玉潔的,他根本不覺得她已屬中年。也許,他在猜測,這是因為她一直沒再戀愛,所以還餘下少女那雙期待的眸子。   她的眸子,寧謐婉淑,跟一般向他拋媚眼的女子太不相同了。   「你不用奇怪,」白斯誠說:「你不是中年。」   朱紫顏一時間捉摸不到他的意思。   白斯誠期期艾艾地說:   「你那雙是少女的眼睛。」   朱紫顏苦笑:   「沒可能了,人生的甜酸苦辣我都嘗過了。」   「但是你的心還像個小女孩。」白斯誠仍注視著那雙眸子。   朱紫顏的不安再度昇起來,也許她不應該來,混在那羣大孩子裡。   「我很幼椎,我實在不該來的。」   「幸而你來了,不然我這中年人混在我兒子的朋友中,好像老人強扮少年似的,真的無地自容。」   朱紫顏端詳著他那高高的身型,和略帶寂寞的五官,他實在比兒子還帥。   「如果你是老人,那我是什麼了?」朱紫顏不禁嬌嗔起來。   白斯誠知道自己又失言了:   「我是說我老,不是你老。」   「你一點都不老,」朱紫顏說:「四十八歲的男人怎會老呢?男人不過了三十,味道還沒出來呢。」   「我已過了三十八年了。」白斯誠風趣地一笑。   笑起來他兩邊的嘴角有兩條很可愛的笑絞,朱紫顏覺得他很年輕。   白斯誠覺察到朱紫顏在留神著他的臉孔:   「一笑,皺紋都出來了。」   「男人臉上沒皺紋不好看的,像個蠟像院的假人,沒生命的。」朱紫顏的眼角,亦微微顯現了些皺紋了,她不自覺地把手撫在臉上,一片小女孩的擔心。   「你的確像個小女孩,把兒子像娃娃般帶大。那是大娃娃帶小娃。」   「不,我有過很短時期的烈火青春,我不是娃娃很久了。」朱紫顏低迴。   當年等不及成熟的少女,如今卻渴望變回娃娃,白斯誠的話,令她有點久已失去的快樂和安全感。   朱紫顏太年輕便要獨自挑負起整個世界了,娃娃的日子是怎樣的?   白斯誠覺察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渴望和遺憾,他想他了解這個女人。   「你仍是娃娃來的,你仍是天真的。世故的女人不會像你這樣單純,心無旁鶩地,把孩子帶大。」   單純?朱紫顏想了想,自己的確單純。   「我根本幼稚,老以為人生無限,直到看見下一輩成長後,才猛然覺得,人總是有限的。」   白斯誠慨歎:「兒子和朋友們今夜替我開的生日會,實在令我感到人生有限。」   朱紫顏細語:「我年輕時,是不知道人會老的。我擱下一切,拖不拍,男人不想,一心一意帶大我兒,之後再去浪漫吧。可是我不知道的是,兒子長大之後,浪漫的機會便不再存在了。青春沒法貯藏。」   白斯誠笑道:「你真是小女孩。想把青春急凍了,有空時才用微波爐焗一焗,青春便像從前般跳躍出來。」   白斯誠的比喻引得朱紫顏笑了:「急凍青春,虧你想得出來,白先生。」   「叫我斯誠。那是我的名字。」   「我姓朱,名字是紫顏。叫我紫顏。」   「噢,怪不得你的花店叫做『朝顏』,朝顏,多美的名字,紫色的牽牛花。」   「很少人懂得牽牛花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朝顏的。」朱紫顏如逢知己。   「那很適合你。你覺得自己像在牽牛般勞苦,然而在別人眼中,你仍是晨曦下的朝顏。」   白斯誠的一句話直說到她心坎裡,難得的是他居然有幽默感起來。   在大廳裡跳舞的李虎,如常的好奇,斷斷續續地留意著白斯誠和朱紫顏在花園裡幹什麼。   白俊逑倒不耐煩了:「看什麼,他們怕吵,跑出去站站而已。」   「俊逑,你爹平日不踏足花園的。」李虎俏皮地說:「是誰引得他站在花園裡捨不得走了?」   「是啊,老爹只愛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從來對花園沒興趣。」   白俊逑話剛說完,便看見父親把那位方太大帶上二樓書房。   「老天爺,老爹在戀愛了!」白俊逑大驚小怪起來:「他從不帶人客進書房的。」   「悶嘛,他的書房全是錄音器材、電腦和書本,那是他的私人天地,同時他也知道他的私人天地是悶壞人的,那麼便不帶人進去了。」   「俊逑,」李虎邊跳邊說:「白叔叔長得真帥,二十四年前,他一定比你還俊呢!」   「喂,虎虎,我們雖是老夫老妻,你也不用這麼早便侮辱我,便說老爹比我帥。」   白俊逑一向自負風流倜儻,突然讓女友把他跟老爹相比,還給比了下去,不忿之至。   「你的老爹一點也不老,我都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李虎一雙桃花眼媚得很。   白俊逑吃起醋來了:「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那麼我呢?我不是男人?」   「你是大男孩。」李虎說:「遲熟。」   「那麼你更幼稚!」白俊逑認為自己追女孩子攻無不克,讓李虎揶揄一句遲熟,氣得七竅生煙。   李虎依舊桃花眼亂飄:「我真想追追你爹去,阿方的媽不曉得有什麼法寶,令你爹神魂顛倒。」   「你再多事,我便不再追你了!」白俊逑說。   「俊逑,」李虎笑得蕩蕩的:「是我把你追到手,不是你把我追到手。」   白俊逑低聲罵她:「女孩子那麼厚臉皮,成何體統!」   李虎還以顏色:「男孩子別那麼懦弱,我若不追你,你敢追我嗎?」   白俊逑覺得這是天大的笑話:「我不敢追你?我追女孩子易如反掌。」   李虎一臉不以為然:「你敢追我又怎樣?你能追得到嗎?」   白俊逑到底是能遷就女孩子的:「虎虎,別跟我擡槓好不好?」   李虎說:「不是擡槓,我是在告訴你,我追你,追到了手。讓我追,你不覺得榮幸嗎?」   「為什麼你要追我?」   白俊逑一直以為是他在追她,料不到她卻反過來說。   然而,想想也是,李虎是主動去接近他的。   那種感覺並不好。   他喜歡有征服感,而不是被征服感。   「為什麼我要追你?」李虎說:「我好奇。」   「好奇什麼?」白俊逑從沒想過這問題。   「好奇跟我姐姐住過一年的男生到底有什麼吸引力。」李虎說:「姐姐的男朋友,長則半年,少則三個月,便讓她踢了出去,你居然有一年紀錄,我怎麼不好奇?」   白俊逑啼笑皆非。   「就因為這個?你不愛我?」   「我說過很多次『我愛你』了。」李虎轉了個圈,跳了兩下,性感的屁股搖擺著。   白俊逑滿不是味道,李虎的任性多於誠意。   他想起跟李龍情蜜蜜意綿綿的日子,當時,李龍是愛他的,他有點想念溫柔的她。   「怎麼不說話了?」李虎幾乎下令要他說話。   「沒什麼好說的,不說了。」白俊逑的少爺脾氣發作了。   「啊,給我臉色看了?我這就追你老爹去,我比阿方的媽年輕一倍,我不相信你爹要她不要我。」白俊逑發脾氣,李虎的脾氣更大。   「虎虎,你瘋了。」   白俊逑在一片嘈吵的樂聲中,將李虎一把拉住。   李虎把他的手一甩,直往花園奔去。   白俊逑追著她,到底他人高步大,很快便追過了她的頭,擋在前面阻止著她。   李虎前無去路,乾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管白俊逑怎麼抽怎麼拉,她都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這下子驚動了幾乎開始卿卿我我的白斯誠和朱紫顏。   白斯誠見李虎坐在地上,兒子用力拉他,忙問:「俊逑,你在幹什麼?」   李虎乘著白俊逑一分神,整個人便像炮彈似的彈了進白斯誠懷中,雙手圈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吮吻他的嘴脣。   「白叔叔,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實在忍不住了。」   白俊逑和朱紫顏都愕住了。   李虎不管他們怎麼想,只是狂吻白斯誠。   白斯誠的嘴巴讓她啜著,出不了聲。   把這小姑娘用力推開嗎?他於心不忍。   還有那被花樣年華的少女火辣辣的狂吻感覺,是他二十多年來沒嘗過的。   白俊逑受不了這樣的奚落,更惱怒父親當眾出醜,不禁怒火中燒,把李虎扯離父親懷抱,大大地摑了李虎一記耳光。   「不要臉!」白俊逑恨不得捏死她。   李虎身子一扭,出盡吃奶之力,啪啪啪的在白俊逑臉上狠狠地摑了三巴掌。   「臉是我自己的,要不要是我的事,關你什麼事?你居然敢打我?」   說完,李虎再狠狠地賞他一記耳光,收手時五隻長指甲在他的臉上抓了五道血痕。   「我愛白叔叔,不愛你,怎麼樣?」李虎收起了她的爪子。   白俊逑遭李虎此舉弄得顏面全無,一氣之下,顧不了今天是不是父親的生辰,便毫不客氣地對李虎說:「彼此彼此,兩年,什麼都夠了,你以後別再踏進這兒一步!」   李虎不屑地說:「這兒是你的地方嗎?這是你爸爸的房子,幾時輪到你禁止我進來了?」   白俊逑被她駁得語塞,轉身便大喝傭人開閘,駕了他的白色保時捷衝閘而出。   「俊逑!俊逑!」   白斯誠明知人追不上車,但父親愛兒之心,令他追了好一段路。   朱紫顏陪著他追,只有李虎交叉著雙手站在花園裡,一於不理。   白斯誠好生擔心,兒子撞了車怎麼辦?怎麼收拾這個殘局?   他都不曉得跟誰說才好。   回首,朱紫顏剛趕到他身旁,他實在需要一個人談談。   「紫顏,怎麼辦?」   這是他頭一次自然而然地喚她的名字。   朱紫顏冷靜了一下:「斯誠,青年男女嘔氣是常有的事,俊逑開快車你沒見過而已,他不會有意外的。」   「那……那虎虎怎麼辦?」白斯誠苦惱起來:「我應該怎麼跟她說?」   「李小姐性烈如火,剛才這麼做,也許是故意氣俊逑的。當然,那令你難堪。」朱紫顏了解十八二十的少女心態。她自己是過來人。   「我應早早把她推開,但她那麼的抱著我,得用好大力氣去推,那樣不太禮貌。」白斯誠望著朱紫顏:「老實說,這麼多年沒讓女性抱過,我不禁迷醉了一陣,不是因為虎虎,而是,我重新記起,女性的身子是這麼好抱的。」   白斯誠的老實,令朱紫顏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幾分。「讓我們先進去看看虎虎,這位姑娘,也得理會理會的。」朱紫顏忖度著應該怎麼李虎聽話。   白斯誠實在不想回去自己的房子。   雖然這派對號稱是他的生日會,但一眾年輕人只管亂跳亂唱,打情罵俏,壓根兒與他的生日無關。   回去見方才狂吻他的李虎,他腿都軟了。   「我不用跟虎虎說話吧?」   白斯誠彷彿要上斷頭臺似的。   「你跟她說幾句好話,小女孩下不了臺,不免又拿你的兒子來出氣。」   「你說吧。」   白斯誠此刻唯一可倚傍的人便是朱紫顏。   朱紫顏搖搖頭:「我以什麼身分說呢?今天我才頭一遭見她。」   白斯誠躊躇了一會:「她不是真的愛上我吧?」   朱紫顏不便妄下論斷:「你以為呢?」   白斯誠尷尬地苦笑:「讓個小姐看中,我有點偷偷地高興。不過,只是偷偷地高興她還不當我是老頭子而已,我當然不會以為她愛上我。」   朱紫顏道:「很難說咧,當年我的丈夫也比我大上二十年。」   白斯誠緊張了起來:「我不會跳的士高,我不會玩他們的玩意,我只當她是個姪女兒。」   「那麼你告訴她吧。」   朱紫顏倒想看看白斯誠的意向如何。   「好,我先開口,不過,說得一團糟的時候,你替我解圍。」   白斯誠有若需要一個救生圈。   朱紫顏不介意做他的救生圈。   白斯誠戰戰兢兢地回去,李虎仍坐在花園的草地上,鼓著腮兒。   白斯誠走過去,俯下身子:「虎虎,別再惱俊逑了,是他不對,男人可以讓女人打,卻不應還手。」   李虎鼓著腮兒,眼睛瞪得圓圓大大的,像隻小青蛙。   白斯誠學著她的樣子,鼓脹了腮,瞪大了眼睛,引得李虎笑了起來。   「不惱了,嗯,不惱了?」白斯誠逗著她。   李虎從盤膝而坐改為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一副性感姿態,向白斯誠伸著她的左手爪子,作了聲老虎吼:   「我不反對男人打女人,要不是俊逑先打我,我便沒這麼好的機會打他了。白叔叔,你心疼他多點還是心疼我多點?」李虎公然引誘白斯誠,簡直當朱紫顏不存在。   她不知道的是,朱紫顏也有過野性的青春。朱紫顏沉著地觀察,李虎令她想起自己的十六歲,李虎的一舉一動,不但嚇不跑她,反而挑起了她的戰意。   正當白斯誠期期艾艾地不曉得怎麼回答時,李虎發覺朱紫顏紋風不動地站在那兒。   白斯誠望望朱紫顏,發出求救訊號。   朱紫顏對白斯誠說:   「我的兒子也打過俊逑,怎麼你老讓兒子讓人打?」   白斯誠完全不知道那回事,忙問:   「那是幾時的事?」   朱紫顏淡定地答:   「兩年前,當李龍在醫院的時候。」   「為什麼?」白斯誠從沒聽兒子提過。   「墮胎。」朱紫顏只說了這兩個字。   白斯誠皺起了眉頭:   「難道是……」   朱紫顏點點頭:   「胎兒是俊逑的。」   白斯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一聽之下,大喫一驚之餘,不禁惱怒萬分:   「俊逑這孩子,怎可以,怎可以……」一氣起來,本就不善詞令的他更加說不出話來。   「紫顏,我有話跟你說,請跟我到書房去。」   朱紫顏若不經意的一招,便令白斯誠忘了性性感感的躺在草地上的李虎。   登時間攻城目標和假想敵都跑了,彷彿忘掉她的存在似的,李虎好生沒趣。   「死老虔婆!」李虎咒著。   一個跳舞跳得滿頭大汗的青年,抖著濕透了的紅色襯衣走了出來,瞥見李虎兩條誘人的長腿和圓圓的臀部,雙腳不禁自動跑了過去,面對李虎坐下。   「好熱!」他把紅色襯衣的鈕扣全解開了,把襯衣從牛仔褲頭拉了出來。   李虎正在不忿讓人忽略,便向他拋個媚眼:「怎麼了,彼得?」   彼得把李虎從頭看到腳,一雙眼睛隨著橫躺在地的身體的曲線走。   「好長!」彼得捧起襯衫腳揩著臉上的汗。   李虎「唔」了一聲,懶洋洋地問:「什麼好長?」   「你的腿,真美,又直又長。」   「每一寸都美嗎?」李虎挪了挪臀部,令雙腿看上去更長。   「那我得仔細看看。」彼得乘機坐得更近:「我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腿。」   「我不信。」李虎說。   「怎樣才能令你相信?」彼得早已心儀如野罌粟的李虎。   「吻遍每一寸我的腿我才相信。」李虎說:「我是鴉片來的,對你沒好處,但是你上了癮呢,你便永不超生了。」   「俊逑呢?」彼得還是有所顧忌的。   「死了!」李虎撫著臉頰:「打了我一個巴掌,開車兜風去啦。」   「還痛不痛啊?」彼得乘機吻了她的臉頰一下。   「臉痛心不痛。吻我,吻我每一寸的腿。」李虎心想,最好白俊逑在彼得吻她時回來,好讓他氣個半死。   彼得已喝了幾罐啤酒,微有醉意,便一頭吻下去。   李虎一邊撫著他讓大汗濕透的頭髮,一面雙眼溜溜的注意著白宅大閘。   李虎引誘白斯誠,兩招便敗在朱紫顏手中,一股怒氣復遷回白俊逑身上。   她故意跟彼得抱抱纏纏,一心要白俊逑看見。   白俊逑離去不夠一句鐘,果然回來了。   李虎一看見那輛白色保時捷,便叫彼得:「你剛吻了我左腿的每一寸,右腿多可憐呢!」   彼得求之不得,便一寸一寸地吻李虎的右腿。   白俊逑顯然看見了,剛進大閘便曳地停了車,跳了出來。   李虎正在得意之際,保時捷內卻走出另一個人來,李虎一見之下,驚奇得一手推開了彼得。   另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姐姐李龍。   李虎明白,白俊逑是帶著舊情人示威來了。   她出奇的是,姐姐怎會肯來。   在各有各的忖測之際,只聽見白斯誠嚴厲的一聲:   「俊逑,到書房來。」   跟著向李龍道:   「你也上來。」   李虎是最怕戲劇化場面沒她份兒的,便自動請纓說:   「我也上去。」   白斯誠道:   「你不用上來。」   李虎自討了個沒趣,既不忿先開口跟白俊逑說話,又不忿加不入那場面,便找姐姐發洩:   「你來幹什麼?」   李龍淡然一笑:   「虎虎,姐姐替你救火來了。」   「你們兩個,上來!」   白斯誠對兒子和李龍認真地再說了一次。   白俊逑恨恨的望了彼得一眼,李虎在等他望她,但是他沒有。   李虎失望得下不了臺,幸好有個大醉的彼得與她廝磨,便跟彼得扭股糖兒的黏在一塊。   這一切都逃不過李龍的眼睛,妹妹要緊,對白斯誠說:「我一會兒便上來。」   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了過草地上,一鞋跟的踩在彼得八爪魚似的手指上,痛得彼得嘩然一叫,放開了李虎。   「彼得你走開。」李龍嬌聲一斥。   彼得左手捏著右手的雪雪呼痛:「幹嗎你踩我的手指?」   李龍指著李虎問他:「你摟著的是誰?」   彼得指著李龍說:「你又是誰?」   李龍道:「我是她的姐姐。」   彼得咒罵著:「管你是香港小姐,走路亂踩人!」   李龍在緊要關頭是不退讓的:「我不是亂踩,是故意踩,想詐醉納福麼?還不給我滾。」   彼得手指痛頭腦亂,糊裡糊塗地蹭回大廳去了。   李龍把妹妹扶起來,拍著她的背:「虎虎,別傻,那傢夥已經醉了,你想怎樣?癱在草地上讓人搓來捏去?」   李虎既羞且惱,一頭擱在姐姐肩上哇哇大哭起來:「沒有人理我,他們個個都不要我!」   李龍哄著她:「別哭得震天價響,乖,乖,這不是鬥爭的時候,你發什麼神經病,花癡似的,跟著我走。」   李虎哭訴:「俊逑打我呢。」   李龍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別惡人先告狀,你那麼的抱著人家的爸爸,簡直莫名其妙!俊逑臉上那五條血痕是他自己抓的嗎?」   李虎不服氣:「你們上去理論,卻不許我上去,欺負我,我也要上去!」   李龍大約料得到白斯誠要跟她討論什麼,他不要李虎上去,自有他的理由。   「虎虎,這兒是人家的地方,你得尊重白叔叔的意見,怎可以硬闖?那只會給人壞印象。」   「那我回家去了,獃在這兒沒有意思。」李虎意興闌珊了。   李龍巴不得妹妹快點回家,不然又不曉得搞出什麼事來了。   「我會叫俊逑給你電話,乖乖的給我回去,好好睡。」李龍說。   「我才不要聽俊逑的電話呢!」李虎負氣的說。   李龍不管她說什麼,哄得到她回家,她便放下一件心事了。   李龍到了書房時,看見朱紫顏也在,一點都不出奇,因為白俊逑已告訴了她。   白俊逑坐在沙發上,看他的樣子,似乎已被父親斥責了幾句。   「白叔叔,你好。」這是李龍第一次跟白斯誠會面。   白斯誠的確很帥,充滿成熟而有氣派的男性魅力,怪不得小妹妹跟兒子一嘔氣,便看上了老子。朱紫顏跟白斯誠倒是挺登對的。   「白叔叔,別怪虎虎,今日是我頭一次見到你,一見人我便明白了。」   白俊逑聽在耳中,只覺李龍話裡有刺,她分明是在告訴他:他沒有父親那種吸引力。   「李小姐,請坐,我要說的不是關於虎虎的事。」白斯誠一臉嚴正。   「請喚我的名字,我叫李龍。」   白斯誠雙眼向白俊逑一掃:「站起來!」   白俊逑連腿都軟了,父親平日是個好好先生,但一涉及他認為不道德的問題,卻是十分執法如山的。   「俊逑,你怎可以跟李龍有了孩子而讓她去墮胎?」   李龍暗地吃了一驚,她本來以為白斯誠叫她到書房談李虎的事,怎知完全估計錯誤,居然說到自己身上來。   白俊逑面對父親站著:「我根本不曉得龍龍懷了孕,更不曉得她去打胎,她從頭到尾都沒提過半隻字。」   白斯誠斥道:「你連自己做過什麼都不知道的麼?」   白俊逑委屈地衝口而出:「我怎知道?跟我一起的不只──」說了一半,白俊逑便知道說錯了話,馬上收口。   李龍款款地走到白斯誠面前:「白叔叔,跟他一起的不只我一個,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   白斯誠料不到表面荏弱的李龍居然如此獨斷獨行。   再回味她的「不只我一個」,那麼白家骨肉豈不是滿街都是,或者全部讓毀滅了?   「俊逑,想不到你這麼不負責任。」   「爹,我沒叫她們生孩子的,怎關我事?」   白俊逑望望李龍。   李龍雙眉微顰:「我的確不想他知道。我很抱歉,也很難過。我是見到了胎兒的殘骸,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很錯的事。」   李龍雙眼微紅,語音帶咽:「每見到人家抱著玉雪可愛的小嬰,我便想:我那個應該也是這樣的,我沒給他機會。每看到跳跳跑跑的孩子,我便想:我那個應該也是這樣的,而我,卻不讓他有活下去的機會,我……我對他不起。」   白斯誠眼前的兒子和嬌美如芙蓉的李龍並排站著,他可以想像得到自己的孫兒,會是多麼的好看可愛,但他已不在了,那令他內心痛楚。   白俊逑見到李龍聲淚俱下,也心酸起來,自己的孩子怎麼就這樣的失掉活下去的權利了?   「白叔叔,」李龍輕輕抹了淚:「是我的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俊逑。」   弱質纖纖的李龍帶著悔恨地一力承擔這件事,令白斯誠驚奇。   他馬上對她有了很大的尊重,她勇於悔恨,勇於承擔。   自己的窩囊兒子,卻什麼都一問搖頭三不知。   「俊逑,」白斯誠覺得自己應盡家長的責任,那可憐的女孩已受夠了:「你們打算何時結婚?」   白俊逑已經六神無主,訥訥地答不出話來。   李龍溫柔地握著白俊逑的手:「俊逑,過去的已經過去,我不怪任何人,我亦不會跟你結婚。」   白俊逑完全不曉得應該如何處理,啞口無言,手在抖著。   白斯誠開口了:「李龍,你嫌棄我的兒子,還是意氣用事?一個人的畢生幸福,不好讓意氣之爭決定。」   李龍放下了白俊逑震抖的手:「兩者都不是。我已不愛俊逑,我很清楚。」   柔柔的聲音說出斬釘截鐵的話,白斯誠料不到這少女的性格如此之強。   「我來,是為了我妹妹。」李龍一臉保護之情:「虎虎是個衝動的人,也是只顧勝利不顧其他的大女孩,她真的會令到自己認為她愛上你的,白叔叔,我是向你求救。」   白斯誠其實也想找個人救他,李龍若管得著妹妹最好。   「我不會再見虎虎,我不想做少女的探險對象。你放心,我不會跟她有任何接觸。」說完,他望了望朱紫顏。   朱紫顏對李龍說:「天晚了,我們一道回家吧。」   白斯誠對朱紫顏說:「希望以後再見到你。對不起,我不能親自送你,我叫司機送你們,我還有話跟俊逑說。」   朱紫顏拉著李龍的手讓白斯誠送到書房門口:「不用送下大門了,你們兩父子聊聊吧。」   在車子裡,兩人都不方便說話,到底司機是白家的。   李龍看見朱紫顏臉上的嚮往。   此刻,她不像是漢生的母親,她像個初戀的少女。   朱紫顏亦覺察到李龍臉上淡淡的悲愁。   此刻,她不像個二十三歲的未婚少女,她像個失婚失兒的少婦。   朱紫顏為她心疼,她那雙剛撿起一丁點兒快樂的眸子,含著她的心疼。   等待了二十年才有的快樂,無論如何渺茫細微,都比沒有好一百倍。   李龍不想破壞朱紫顏那丁點兒久候的快樂。   到了太古城,李龍跟朱紫顏一同下車。   「你和白叔叔一塊兒站著,順眼得很,十分登對。」李龍說。   朱紫顏無意掩飾她的喜悅:「我不敢奢望,今天才頭一遭見到他。」   李龍笑道:「一天內兩次了。」   朱紫顏細細回味白斯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個站立的姿態。   「龍龍,白斯誠是大富人家,我想都不敢想。我不是自卑,但我配得上他也配不上他的朋友,更配不上他的兒子。」   李龍對白俊逑的懦弱已完全失望:「別管他,他老子說一,他不敢說二。」   「父子情深?」朱紫顏問。   「不,鈔票情深。俊逑幾時在乎過他的爸爸了?他恃著自己是獨生子,只要不開罪父親,以後全部財產都是他的。」   「他不似喜歡我。」朱紫顏看得出來。   「他看你不起呢。」李龍在須要直截時是直截的:「其實他真笨,若他父親娶了一個脾氣大的名門閨秀回來,倒夠他受的。」   朱紫顏微羞:「我不會做白日夢。」   李龍說:「如果白斯誠做呢?」   朱紫顏執著裙子一角,輕輕在手中揉著:「我以為我心死了,但他令到我的心活過來。」   多年來沒跟男性肌膚相接,朱紫顏不覺得欠缺了什麼,習慣了沒有的東西,便不想念了。   朱紫顏最後跟丈夫的肌膚相觸,是冷漠的,沒能令她感到溫馨,有時,她甚至希望他不要碰她。   今夜,當白斯誠的手指碰到她的手時,她感到溫暖,甚至舒服,那令她塵封的十六歲記憶跳躍在眼前,她懷念男性的肌肉,男性的觸摸。   她都不明白為什麼四十三歲的人突然昇起十六歲的情懷。   她忘了的是她根本錯過了生命中的青春,潛意識中須要補償的日子。   李龍很難明白她在想什麼,只說:「我看白叔叔對你有點意思,不過他太害羞了。」   「這與害羞不害羞無關,我看白斯誠處事,是個決斷的人。」朱紫顏嘗試分析:「他不是輕舉妄動那類人。」   李龍心裡一算,一個四十八,一個四十三,還不快速行動等到幾時?   要是雙方都不採取主動,那就一切都到此為止了,然而她亦想不出有什麼把他們兩個拉在一起的場合。   朱紫顏知道,無論李龍經歷過多少和多麼早熟,她始終是二十三歲,她沒嘗過獨自度過二十年的滋味。   「龍龍,這也就夠了,我多謝白斯誠,至少他令我感到,我還可以愛一個男人。」朱紫顏說:「之前,我很想愛上一個男人,但我認為自己已經沒有了那個心,他令我醒覺我還有那個心。」   「你必須有那個心。」李龍說:「虎虎就是太多那個心,天天心猿意馬。」   想起妹妹,李龍突然有主意了:「我想叫虎虎過來聊聊。」   「不好吧,我這兒地方淺窄,只怕你妹妹嫌棄。」   李龍胸有成竹地一笑:「這莽撞鬼最愛趁熱鬧!」   李虎果然一召便到了,既可見情敵,又可以問姐姐方才在白宅書房發生了什麼事。   李龍沒讓朱紫顏開門,她親自開門,先擺平這霸王花再算。   「姐姐,怎麼不早點叫我來!害得我一個人在家,坐愁紅顏老。你們就是呀,冠蓋滿京華,讓我斯人獨憔悴。」李虎一輪急口令,幾乎沒把李龍笑壞。   「坐吧,」李龍叫妹妹:「有事要你出主意,我想不出來。」   李虎天生喜歡出主意,哪有拒絕的?   「嗯,虎虎,你還沒跟伯母打招呼呢。」李龍說。   「伯母。」李虎溜著一雙大眼。   「李小姐。」朱紫顏客氣地道。   「叫她虎虎便行。」李龍邊說邊給了她罐七喜汽水。   「有什麼主意要我出?有什麼問題要我解決?」李虎老實不客氣。   「虎虎,你是不是真的愛上白叔叔?」朱紫顏不怕單對單挑戰。這槍口指著太陽穴的問話,令李虎措手不及。   「我沒真正想過,」李竟最怕答話答得煩:「有可能的,他好帥,很有男人味道,你們怕我太小了?」   「虎虎,我看白叔叔看上的是朱紫顏呢。」李龍亦不費時間。   李虎摸不著頭腦:「誰是朱紫顏?」   「是伯母。」李龍說:「虎虎也可以叫你做紫顏嗎?」   「當然可以。」朱紫顏今天不大喜歡伯母這名堂。   「姐姐,你想我把白叔叔讓給她?」李虎心直口快的,朱紫顏好不尷尬。   「虎虎,白叔叔沒看上你,你準備去追他嗎?」李龍問。   李虎把冷冷的七喜罐子在臉子滾著:「不可以嗎?」   「白叔叔不是十八廿二,不愛玩你這遊戲,我看呀,你是當紅娘的最佳人選。」李龍朝著李虎單單眼睛。   「最佳?」李虎受之不愧:「做哪兩個人的紅娘?你想和俊逑復合?可以,跟他拍了兩年拖,我有點悶了,他還敢打我耳刮子,我不要他了,交還給你。」   「不,不,不!」李龍說:「你這麼聰明,用用腦袋,幫幫白叔叔追紫顏。」   李虎橫了朱紫顏一眼:   「你積聚了幾十年經驗,自己不會追嗎?你還未問過我要不要追他呢!」   「虎虎,禮貌點!」李龍責備地盯了她一眼。   「有事直說嘛,我幾時沒禮貌了,紫顏姐姐,虎虎不是沒禮貌吧?」李虎向朱紫顏發嗲。   朱紫顏覺得這個直腸直肚的小霸王蠻可愛的:「你去追他,教他怎樣追我。」   「嘩!」李虎叫了一聲:「到底薑是老的辣!」   「虎虎!」李龍要她用詞小心。   朱紫顏不介意:「當然,不然便白白多活過你二十幾年了。」   「對,」李虎說:「你青春已過,時日無多,我把白斯誠讓給你吧。不過,我要光榮撤退。」   「虎虎你一片俠義心腸,怎麼撤退都是光榮的。」李龍打蛇隨棍上。   李虎十分喜歡姐姐說她俠義心腸:   「好,我光榮撤退,成人之美。不過,怎麼光榮法?」李虎瞪著姐姐。   李龍說:「你請客,到鄉村俱樂部。」   「行,反正我未滿二十一歲,還可以簽單,爸媽付錢。」   「喏,你聽著,」李龍一步一步地誘導她:「把白斯誠、朱紫顏都請去,告訴白斯誠你那天是跟他鬧著玩的,不外是氣氣俊逑而已,所以你,嗯,以你君子坦蕩蕩的脾氣,向他們兩位說清楚,道個歉,順道把他們拉在一起。」   李虎說:「我要你也來,我要更光榮點,單是道歉有啥意思,我要正式宣布把俊逑還給你!」   「我已當面對俊逑說過,我不愛他。」李龍說。   「姐姐,別爭氣不爭人,別以為好馬不吃回頭草,白俊逑是吃得過的回頭草。」李虎說。   「那你自己去吃好了。」李龍大大不滿:「天下間只有他一個男人麼?」   「你兩年沒男朋友了!」   李虎認為這是嚴重問題。   「我不交而已,不是沒有。」李龍說:「要是你好奇,便問問俊逑在他爸爸的書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告訴你。」   李虎心癢難熬,但這回分明是姐姐求她來的,來了,便要有表現。   「好吧,先理會二十年沒有男朋友的紫顏姐姐。」李虎從來不怕上陣的:「這周末便去鄉村俱樂部午膳。」   朱紫顏恍如變回十幾歲的未嫁姑娘,由李氏姐妹代她出主意。   李氏姐妹告辭了,朱紫顏並沒患得患失,她壓根兒不存夢想。   然而,不存夢想是一回事,一連幾天在花店裡想著白斯誠又是另一回事。   那種有人想念的感覺已經夠好了,那給了她一些精神寄託,一點快樂。   星期六,她穿上了淡紫色的套裝,早上跑了去髮型屋做頭髮。   梳好了,對鏡一照,噴髮膠噴得太多了,髮型太嚴肅了,令她老了十年。   她只好匆匆忙忙趕回家,用刷子把頭髮擦鬆,急出一身大汗,頭髮比不去做時還難看。   她想自己洗個頭,吹乾了便算,但看看表,時間不夠了,只好出門。   她在心裡咒詛自己,這個樣子去見白斯誠,人家也許不想再見她了。   到了鄉村俱樂部樓下,白斯誠獨個兒坐在餐室,一些小孩們在跑來跑去,有些在草地上玩。   朱紫顏奇怪為什麼不見李氏姊妹。   她不知道的是她們故意向她和白斯誠說早了半小時。   白斯誠驟見朱紫顏款款走過來,馬上站了起來,他心裡實在很高興,但臉上不好意思顯得太高興。   那種神情,令他看上去像個靦覥的大男孩,儀容出眾之中多了點可愛。   朱紫顏一直為頭髮而不安,白斯誠可沒注意到她的頭髮,忙著有禮地招呼她坐下。   白斯誠仍有一頭濃濃的黑髮,朱紫顏留意到他是右邊分界的。   「我的頭髮一團糟,是不是很難看?」朱紫顏幾乎想去洗手間再照照鏡子。   「很自然,自然不好嗎?」白斯誠跟他握手時,發覺她的手很軟很滑。   坐下了,朱紫顏覺察到白斯誠老在間中摸摸襯衫領子的第一粒鈕。   他今天沒打領帶,領口是敞開的。   「這顆鈕,就快掉下來了。」白斯誠完全不懂如何處置一顆線頭鬆了的鈕扣。   「別把線頭拉。」朱紫顏說:「這些衣車釘上去的鈕,老是釘不牢的,你一拉便整條線拉出來了,鈕扣也掉下來了。」   「那麼我乾脆把它拉下來好了。」   白斯誠有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嗯,還可以補救的,別動,我幫你弄一弄。」朱紫顏細心地用她那十根纖纖白指,把線在鈕扣底下繞了幾繞,把線頭打了個結。   她替兒子做慣了,縛牢了鈕子,她慣性地用手在衣領下柔柔地掃了兩掃:   「行了,不會掉下來了。」   女性的勞苦和一雙溫柔的手,令白斯誠靈魂兒上了九霄。   朱紫顏替他繫牢領子的鈕扣時,她的頭幾乎接觸到他的胸腔。   朱紫顏雙手掃著他的上胸時,才猛然省起那不是自己的兒子,那是個肌肉結實的胸膛。   白斯誠的身型很好,仍是三角型的上身,胸寬腰緊的,沒有半點掉出來的肥肉。   他實在很吸引人。   「我喜歡運動,天天都做器械操。」這解釋了他的好身型。   「你有做什麼運動嗎?」找話題對白斯誠來說,永遠是困難的,除非他很熟悉那個人。   「我什麼運動都沒做。」朱紫顏擔心自己的上臂太胖了。   白斯誠卻以讚歎的口氣說:   「不做運動身型也那麼好,你真是得天獨厚。」   「我的臂,肉多了一點。」朱紫顏還是自覺。   白斯誠並不同意:「你是骨架小那類,所以你自己覺得肉多,其實看上去恰到好處。」   朱紫顏受了這個稱讚,心頭鬆了一點。   「怎麼李龍和李虎姐兒倆還沒到?龍龍一向很守時的。」   「虎虎更加有早沒遲。」白斯誠說。   想想,他希望朱紫顏沒有誤會他的意思:   「我是說她來找俊逑,每次都早到,好性急的女孩子。」   「令公子今天來不來?」朱紫顏問。   「什麼公子!叫他俊逑好了。」白斯誠一提起兒子便心裡有氣:「他對龍龍,一點都不負責任!是你送龍龍進醫院的?」   「不,是我的兒子漢生,那個暑期他在李家當司機。」   白斯誠臉露嘉許之色:   「他一定是個很勤奮的孩子。」   朱紫顏覺得受之有愧:   「那時漢生並不怎麼勤奮,亦不是孩子了,他在美國念完大學回來,懶足兩年,司機是他第一份工作,之後他才回美完成碩士課程的,我想那是為了龍龍。」   白斯誠知道龍虎姐妹是他兒子的先後女友:「噢,原來龍龍現在的男朋友是令公子!」   朱紫顏微笑搖首:   「我猜他喜歡龍龍而已,龍龍喜不喜歡他我倒不知道,我的兒子跟你的兒子,條件相差太遠了,他又木頭似的,不會說話,怎麼追女孩子?」   白斯誠說:「我都不會,亦是木頭一塊。」   這塊木頭倒是令人想親近的。朱紫顏坐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跟亡夫的嘴甜舌滑,白斯誠是個很大的對比。   朱紫顏的亡夫從沒給過她安全感,他令她每天都感到他想溜走。人生中的安全感,全靠她一個人,有如在茫茫大海中,岸不曉得在那兒般,以無比的堅毅獨個兒在風吹日曬雨淋下把舵。   見到白斯誠,她有個見到彼岸的感覺,但那未必是她那條小船可以駛得到的岸。   她心裡悽然無奈,白斯誠多年不娶,大概是抱定獨身主義的了,何況,他是那麼的愛亡妻。   白斯誠完全沒法相信這婉轉柔美的寡婦,在年輕時甚至現在,沒有絡繹不絕的追求者。也許她已有個情人,但是怎好意思向她探聽呢?   「漢生今年多大了?」白斯誠記不起問過她這個問題沒有。   「二十六歲。」這答案令朱紫顏覺得自己像五十六歲,她心裡很不忿,有些四十出頭的女人拖著個三歲大的孩子,當自己是二十六,而她,卻沒這個權利。   「漢生長得像你嗎?」白斯誠問。   「一半一半吧,眼睛鼻子像我,臉型方方的卻像他爸爸。」漢生的爸爸有個很男人氣的方下巴。   至於白俊逑,就像跟白斯誠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她想像不到白斯誠的亡妻是什麼樣兒。   不可能不漂亮吧,當年她與白斯誠,定是一雙璧人。   她是什麼出身的呢?多半是大家閨秀吧。   朱紫顏知道人生是不公平的,她畢生勞碌,只因她沒富有的父母,而她又不屑以色相去換取男人的錢。   「花店生意好吧?」白斯誠始終有紳士風度,再不愛說話,也不會冷落客人。   「夠我生活,夠我供兒子念書,天天對著芬芳的花,只怕枯掉了還賣不出去,有點擔心的。」   「美麗的花怎會賣不出去?」   白斯誠把朱紫顏當做鮮花,一時神往的說了這句話。   朱紫顏的心靈卻相反,她每天都見到賣不出去的花,從鮮艷到凋零。   最難得到的奇花異卉,入了貨那天偏是沒人買便沒人買,只好眼巴巴的看著名花枯萎。   朱紫顏約略地向白斯誠解說了一下。   白斯誠不禁生起憐惜之意。   朱紫顏何嘗不是朵空谷幽蘭?她的芬芳,都浪費了,他何忍見名花凋零?   白斯誠雖然不擅於談笑風生,但他是個決斷的人,他悄悄地在心裡打定主意,他要盛載這朵空谷幽蘭的芬芳,不讓他玉骨委塵沙。   兩人靜靜的笑著,忽地鄰桌的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同一方向。   李龍李虎這雙奪目的姐妹進來了。   李龍穿著條簡單得無可再簡單的、輕飄飄的圓領長袖白色針織裙子,走動時輕衣貼身,益見其嬝嬝娜娜,有如白布裹著的維納斯。   李虎一件七彩雪紡襯衫,蓋住她上半截霓虹青色短褲,襯衫背後印著兩個黃盔紅甲古羅馬戰士,令她看上去像個女戰神。   「白叔叔,對不起,我們遲到了。」李龍率先道歉。   李虎接口:「其實不須道歉,是我們故意的。」   她的大眼向朱紫顏一溜,朱紫顏不禁嬌羞地紅了臉,那神態看在白斯誠眼中,美麗得很。   李虎和李龍相顧一笑。   李虎道:「姐姐,看來我不須要道什麼歉了。」   李龍在檯底踢了她一下。   李虎只好說:「白叔叔,紫顏姐姐,請你們原諒我,在白叔叔生日那個晚上,我胡說八道,很沒禮貌,白叔叔,希望沒嚇著了你。」   白斯誠說:「倒真嚇了我一跳。」   「對不起。」李虎再說一遍:「姐姐罵我呢,說我不但出醜,而且打斷了人家談情。」   朱紫顏滿臉通紅,李龍又在檯底踢了李虎一腳,叫她收口。   李虎可不服氣了,轉頭對李龍說:「姐姐,你為什麼踢我?白叔叔和紫顏姐姐不是在談情嗎?又是你自己說的。」   白斯誠倒讓她們兩姐妹弄得失笑起來了,見到朱紫顏羞無容處時,他決定要保護她:「紫顏,你叫我怎麼說?我不喜歡說謊。」   「那我代你說了。」李虎最是心急:「你喜歡紫顏姐姐,紫顏姐姐也喜歡你,我們兩姐妹一致贊成。」   李虎說得興奮,自己拍起手來。   白斯誠反而心裡謝她,要不是這魯莽的傻姐兒心裡藏不住話,他不曉得要等到何時才明白朱紫顏的心意。   李龍從皮包掏出兩張戲票:「虎虎為了表示歉意,自掏腰包買了兩張碧麗宮的電影票子,請你倆看戲贖罪。」   「呀,那是《驚天大陰謀》,美國甘迺迪總統被刺的故事。也許複雜一點,但紫顏姐姐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白叔叔。」李虎一口氣地發表意見。   「紫顏,看不看?」白斯誠接過了兩張票子。   李龍說:「你們一定得去看啊,虎虎平日很猶太的,難得她肯出錢買戲票。」   李虎道:「大出血,好心疼,我是吝嗇的,你們若是不去,我跑去退票都來不及了。呀,時候到了,你們還不動身?」   「紫顏,去不去?」白斯誠再問。   朱紫顏臉上兩團紅暈還沒退盡,低聲地說了個「去」字。   龍虎姐妹目送他們去了,李虎手舞足蹈:「你看,我們一輪狂風捲葉攻勢,把他們掃了去拍拖。」   「你行!」李龍服了她:「全靠你說話不經大腦。」   「什麼不經大腦?我腦筋快!」李虎永遠要說最後的一句的。   「是你自認腦筋快的,既然認了,便紅娘做到底,說什麼都要把白叔叔和紫顏姐姐撮在一起。」李龍還有放過她的?   「好極!那麼我們兩個有伴娘做了!」李虎說:「伴娘衣服別選粉紅色,我黑你白,你穿粉紅色好看,我穿了像團泥,橙色好不好?」   「誰叫我們做伴娘了?」李龍讓這急先鋒小虎弄得笑個不停。   「虎虎,要是你想做伴娘,便不可以比他們早結婚。」李龍提醒她。   李虎煩惱起來:   「他們中年人,拍拖特別慢,要是拍十年都不結婚,那麼我豈不是十年都不可以嫁?」   李龍實在要借助李虎成人之美:   「那你只好早點令他們結婚了。」   李虎更苦惱了!   「我本來決定跟俊逑分手,但分了手,又怎好進進出出他家呢?你肯定不收回他?」   李龍堅決地搖搖頭。   李虎歎了口氣:「那我只好壯烈犧牲,玉成好事,姑且不把白俊逑踢走。」   眾人的視線從李家一雙如花如露的姐妹身上,轉到另一個人身上。   李虎回頭一看,原來那是白俊逑。玉樹臨風似的一身白,臂彎挽著個怯生生的小明星,顯然她是首次到鄉村俱樂部。   李虎無名火起,望了望姐姐。   李龍向白俊逑招招手,笑靨如花。   白俊逑料不到李龍會給他個這樣嫵媚的笑容,不由得不向她們的桌子走過去。   李龍低聲對李虎說:   「我把他招了過來,下場要看你的了。」   李虎亦學姐姐一樣,給他個燦爛的笑容。   白俊逑都不曉得自己做過什麼好事,令這兩姐妹先後向他送秋波,經過那夜的事,他以為兩姐妹都不要理睬他了。   白俊逑放下了小明星在另外一張桌子,心頭輕鬆地往龍虎姐妹走過去。   他對自己一向是頗有信心,亦頗厚臉皮的。   龍龍虎虎都捨不得他──那是他的猜測。   李龍和李虎在檯布底下勾了勾手指,一時姐妹間心意相通,雙劍合璧。   「俊逑,過來坐。」李龍柔情似水的眼神,是白俊逑好久未見,亦相當想念,思之便心神俱往的。   他已經半個人讓催了眠。   「俊逑,沒人陪我們吃午餐,你陪我們好嗎?」李虎滿臉朝陽:「我不習慣沒有你陪我,還不給我坐下!」   李虎的撒蠻撒嬌,亦是他喜歡的,一個引逗一個命令,白俊逑還沒清醒,便發覺自己已坐了在龍虎姐妹對面。   「俊逑,我們三個,都算一起長大的了,誰都不能沒有了誰。」李龍語音像柔風拂柳。   「我們原來是鐵三角來的。」李虎說。   白俊逑滿臉春風,整個餐廳最漂亮的兩個姐兒一起歡迎他,令他忘了那獨個兒坐著,不知所措的第四角。   那小明星對禮儀雖然不知所措,但對怎樣抓著個年輕英俊多金的公子,卻功力不淺。   獨自坐了一會兒,看看勢頭不對,兩個大美人把她的公子召了過去,她便不請自來的走過來了。「俊逑!」小明星不過十八、九歲,但已經立志堅定要釣金龜。   「呀,」白俊逑突然省起了:「龍龍,虎虎,這位是徐清小姐。」   李龍李虎禮貌十足地:「嗨!」了一聲後,都沒叫她坐下,好像根本看不見她似的。   「你先過那邊坐一會兒,我就過來。」白俊逑懾於龍虎姐妹的威勢,識趣地想把小明星打發開去。   小明星徐清以為在跟這兩姐妹對壘,便擺足架子地說:「你們也是俊逑帶來的嗎?」   李龍斯文地一笑:「帶來?我們不用人帶,我們在這兒從小玩到大的。」   白俊逑讓徐清的話弄得有點不耐煩,李龍李虎當然看得出來。   兩姐妹望著白俊逑盈盈嫣嫣,白俊逑愈覺那徐清沒什麼好的了,這種女人,一開口便露底,只能關在公寓裡。   白俊逑把侍役請了過來:「徐小姐趕時間,請替她召部計程車。」   徐清大是不忿,白俊逑不好當眾數錢給她,便對她說:「明天有禮物送到你家。這位服務員會陪你出去等計程車。」   徐清本來不打算放手,但亦不至於愚昧到不懂得看眉頭眼額,何況白俊逑答應了「明天有禮物送到」。   侍役陪著徐清出去了。   李氏姐妹一同柔情萬種的望著他,白俊逑把車匙從褲袋掏出來往桌上一放:「不惱我了?」   「幾時惱過你了?」平日文靜的李龍,呵氣如蘭地款款道來,何止毫無惱意,簡直像在談情。   「我都決定不惱你了。」平日火爆的李虎,爽快如春風。   白俊逑重溫久未有過的親切感,笑著說:「我投降了,你們這兩個傢夥,把我耍死了。」   李龍輕撫他臉上的五條抓痕:「還痛不痛啊?」   李虎在姐姐收回五指後,把熱辣辣的小手兒整張貼在他臉上:「這話應由我問。俊逑讓小老虎抓傷了,還痛不痛啊?」   兩姐妹一齊向他獻殷勤,白俊逑在靈魂兒飄上半天之際,心裡還是明白的。   「我們講和了,是不是?」白俊逑問:「其中有什麼陰謀呢?」   李龍道:「跟你做回朋友而已,老不安好心,以為我們有陰謀。」   白俊逑摸了臉上仍隱隱作痛的五條血痕:「虎爪功果然厲害,我破相了。」再看看李龍:「龍都有爪的,不過不抓在臉上,抓在心裡。」   「你有心的嗎?」李龍說。   白俊逑見她臉帶媚意!嘿嘿地自嘲起來:   「有,只不過多一點。」   「多什麼?」李虎最是吃醋:「跟我一塊兒的時候,就只許想著我一個!」   白俊逑覺得一切都須重新來過:   「我都看化了,老了啦,沒空跟你玩小孩遊戲。虎虎,不管你要不要我,我們做回朋友好了。」   「我才不肯跟那什麼徐清同級呢,什麼朋友?」李虎已忍了很久。   李龍不作聲。   她不作聲時,另有一番沉靜的貴氣。   她的貴氣發散出來時,就等於她說徐清俗氣。   白俊逑其實怕李龍比怕李虎多,李龍是個不怒自威的人。   「龍龍,我二十四歲了,去的士高面對那些十五、六歲的小男生,實在覺得超齡了,不想再去了,找徐清,還是第一次。」   「別墮落到做那些要用錢買女人的公子啊!」李龍說。   「別玷污了我的聲譽,約過我,你居然淪落到約小明星?」   「俊逑,以你的條件,卻淪落到那個地方,我心都疼了。」李龍雙手按著胸口,「我們得把你收回這個圈子。」   「不過,」李龍說:「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白俊逑摸不透這雙姊妹的心意。   根本他連她們是善意還是惡意都不清楚。   李龍雙眼凝視他:   「剛才你曾很開心,我們替他約了朱紫顏。」   「你是說阿方的媽?你們想把從前司機的老媽子嫁給我爹?」白俊逑一臉不滿。   「紫顏姐姐比你那個什麼徐清高貴十倍。那小明星志不在演戲,志在男人身上撈錢!」李虎實在想大罵他一頓。   「漢生失禮你嗎?人家至少念完碩士了!」李龍一腳踏住白俊逑的尾巴。   「誰供他念書?他媽媽一雙玉潔冰清的手!」   李龍很尊敬朱紫顏,她必須令白俊逑明白朱紫顏並不是另有企圖的女人。   李虎亦說:   「紫顏姐姐除了身家不及你家之外,有什麼配不起你爹的?」   「怎麼突然改變口風了?」白俊逑分明聽過李虎輕薄司機的母親。   「因為剛見過你帶進來那徐清的掘金相,才馬上覺得紫顏姐姐的氣質好!」李虎說。   「你死性不改,什麼都強詞奪理!」白俊逑雖然後悔把徐清帶了去鄉村俱樂部,亦不會高興李虎侮辱徐清的。侮辱徐清等如間接侮辱他品味差。   李虎那裡肯罷休:   「至於學歷嘛,你白先生連大學都沒能念完呢,高不了紫顏姐姐多少!」   李龍又得馬上救火了:   「俊逑,念了多少書並不決定一個人的素質,虎虎改口,因為她明白了。」   李龍既給了白俊逑下臺的階梯,白俊逑便乾脆談心事了:   「我不是念書的材料,爹老說念書不難,他自己是什麼書都一看便明白的,我卻見了書便頭痛,但我不相信我不會做生意,我自問並非那麼笨。」   李龍跟他住過一年,對他的優點缺點,自是了解。   「俊逑,念書令你頭痛,不念又怕見父親,所以你便以懶作為逃避了。為什麼不跟你爹老實說去?自告奮勇幫他忙做生意。」   白俊逑但願如是,卻不夠膽量跟父親從實招供。   李虎一向自命膽大:「你不敢說我去說好了。你不笨,不過念書嘛,你一看見書便像看見砒霜,你工作去好了。」   白俊逑心裡躊躇,連他輕視的司機方漢生都念完碩士了,他仍大學畢不了業,好生沒臉。   沒臉是他們三個人知道的事,鄉村俱樂部的人只是以讚美欣羨的眼光看著這三個人美麗的青春。   「喂,俊逑,趁你爹近日心情好,快去跟他說。」李龍覺得時機合適。   「我爹怎會心情好了?那天晚上在書房讓他罵得像條狗!」白俊逑垂著頭。   李龍李虎都想把他救出苦海,李龍道:「你爹在追紫顏姐姐呢,似乎追得相當順利,人在戀愛中,心情特別好的。」   白俊逑在這方面倒不笨: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條件,不想我阻止父親跟阿方的媽拍拖!」   「何止不阻止,還要幫忙,」李虎說:「鼓勵你爹多點約會她,你爹臉皮薄。」   白俊逑想起李虎擁吻白斯誠的事,忍不住逗她:   「我爹幾乎沒給你嚇死!」   李虎坦然承認:   「我是個想做便去做的人,我是臉皮厚的,你的臉皮也不見得薄!」   「彼此彼此!」白俊逑回敬。   李龍得主持大局:   「好了,互相糗夠了,可得做點正經事啦,俊逑,我們是風塵三俠。」   李虎說:「好,風塵三俠。」   李龍給白俊逑個醉人的微笑:   「俊逑,我們又在一起了,往事不必計較。」   李虎頻頻點頭:   「你可以從頭再追我。」   兩姐妹重新接受他,白俊逑欣喜不已。   李龍軟軟的手握著白俊逑的手:「追女人你最在行,教教你爹,他會謝你的。」   白俊逑恨不得李龍的手別放開,他懷念她的溫柔。   李虎卻馬上握著他另一隻手:「還有,教方漢生怎麼追我姐姐!」   李龍嬌嬌羞羞,一臉「是啊」的神情,令白俊逑甚有妒意。   白俊逑大有「方漢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意思。   李龍仍然握著他的手:「過去的,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俊逑,我珍惜我們過去的關係,今天,我們仍是好朋友。」   白俊逑相當感動,他有重回她生命中的欣悅。   李虎可不同了:「姐姐很大量,我可沒那麼大量,假若你對我不起,或者對姐姐不起,我一定來個大報復。」   李虎殺氣騰騰的,但一雙大眼並無怒意。   白俊逑討好地說:「小老虎別發虎威。」   李虎「唔」了一聲:「暫時不發,我們是風塵三俠嘛。」   李龍插嘴跟妹妹胡說:   「虎虎,做完了我們的俠義之舉,才互相算賬吧。」   「對!」白俊逑忙不迭的接口。   能重新加入龍虎姐妹的圈子,他有歸家之感。   外頭的女孩子,他約一次後悔一次,沒一個及得這兩姐妹。   李龍儼然幫主:   「舊賬一筆勾銷,從現在起,不提舊賬,只提舊日的歡樂事。」   「對!」白俊逑搶在李虎之前接口,惟恐她又擡舊賬出來算。   李虎推推他:「漢生怎麼追姐姐?」   白俊逑道:「他知道不知道龍龍喜歡他?」   李虎說:「當然不知道了。」   「那麼第一件事便是我得跟他會面,無意中洩露給他聽!」   白俊逑居然自告奮勇的說要約方漢生見面,李龍李虎都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方漢生是他看不起的司機。   方漢生是一拳揍得他直趴在李龍病房門前的老粗。   白公子居然肯低聲下氣!   「你喝醉酒了麼?」李虎瞪著他。   「他沒喝醉酒,一時轉了性吧。」李龍依然握著他的手。   李虎見姐姐不放手她也不放手。   兩個小美人一左一右的握著這翩翩公子的手,鄰桌的人好生奇怪。   白俊逑讓這雙出名漂亮的姐妹同心同意地握著手,他感受到寬恕、溫馨和三人都捨不得放棄的情誼。   白俊逑從沒試過生氣生得那麼開心:「我投降了,我找那傢夥去。」   「什麼那傢夥?總比你那什麼徐清高尚十倍!」李虎一想起便氣:「又未到男性更年期,居然去泡小明星!」   「你的更年期卻提早到了,一開口便損人。」白俊逑反駁李虎:「無事發花癲,不但我尷尬,我爹更尷尬。」   李虎伸出另一隻手背放在他脣前,俏皮地一笑:「我現在又發花癲了,想人吻我的手背一下。」   陽光把李龍那雙靈秀的杏眼照得通透,深棕色的長髮閃閃發亮,白俊逑想破頭顱都不明白這粉雕玉琢的人兒看中方漢生什麼。   「嗯,你們不放開我的手,我怎麼去找方漢生?」   白俊逑其辭若有憾焉,心實善之,最好李龍和李虎整個下午都握著他的手不放。   「喏,地址、電話。」李龍給了他張名片。   名片上寫著的頭銜是:莊生公司家庭用品部產品經理。   「他是經理?」白俊逑難以置信。   「人家是工程系學生,亦是工商管理碩士。」李龍引以為榮地說。   「不過他完全不懂得怎麼追女孩子,這方面他及不上你十分一。」李虎對他作個十分讚賞的神態。   這兩姐妹老唱雙簧,一口甘一口辣的給他消受,白俊逑招架不來。   然而他在招架不來之餘,又覺得十分受用。   美女的讚和罵都是動聽的。   白俊逑對追女孩子自是大有心得,這方面他自命有資格取得榮譽博士。   「你兩個且放心,看我的。包管我教方漢生幾度板斧,便追得著龍龍。」白俊逑信心十足:「同時收兩個門徒也不錯,一個是我的情敵,一個是我爹,好精采。」   說完,白俊逑覺得有語病:「怎麼我要笨得教情敵去追我的女朋友了?」   李龍說:「我現在已不是你的女朋友。你放心,我對你還是有美好的記憶的。」   李虎接著說:「我也如是,假如你教得成這兩個門徒,我暫時不跟你擡槓。」   白俊逑說:「一言為定,虎虎,你要正式收回那夜你所說的。」   「我說過什麼了?」李虎裝作記不起:「嗯,別提那夜,今天說的方算。」   李虎親了他一下,咬耳朵的細細跟他說:「我愛你。」   粉紅的小舌尖在他耳窩一撩,白俊逑整個人酥掉了。   李龍只坐著笑。   李虎叫侍役:   「拿三客啤酒來。」   白俊逑道:   「龍龍不嗜酒的。」   李龍道:「今天破戒,送壯士出門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白俊逑道:「你說什麼?」   李虎道:「姐姐是說,要是你不給方漢生打死便算運氣好。」   「我並不是個動手動腳的老粗。」白俊逑突然省起來了。方漢生在饗他以老拳之前,已暗地愛上了李龍。   「龍龍,我不惱他,他在醫院裡揍我一拳,是示愛的第一步。不過,老以揍我作為愛你的表現,實在大大不妙,我得有那麼快便那麼快的教他改用別種方法。」   白俊逑一張幽默的甜嘴,令李龍、李虎都聽得順耳。 【7】   那是星期天,漢生不用上班,乾脆抱頭大睡。開得房門出來時,屋子裡已空無一人,只餘下母親所噴的清芬香水氣味。   母親極少噴香水,漢生完全想不起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令母親要噴香水。   錄音電話的綠燈卻在閃著,漢生以為公司有急事找他,因為有種新的洗髮水剛好上市,他本來打算出去看看布置情形。   播出來的是男聲:   「漢生,我是白俊逑,你好,我五時在文華酒店Clipper Lounge等你,不見不散,請你一定賞臉來,只有我和你。」   漢生沒見白俊逑足足兩年了,以前都沒正式交談過,白俊逑是闊少爺,他是司機,怎麼突然說什麼賞臉?   漢生自從有了工作後,人的自信心強了,反正都要出去,便跟白俊逑碰碰面也無妨。   漢生隨手穿了昨天下班時脫下的西裝,結好了領帶,便匆匆出門。   剛到埗,侍役便說:「白先生在那邊。」   漢生遙望,果然見到一身時髦的白襯衫白長褲,臉如冠玉的白俊逑坐在較靜的角落。   白俊逑放眼一望,方漢生西裝畢挺,高大偉岸,濃眉大眼方下巴的,整個行政人員模樣,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方漢生走到白俊逑的桌子,白俊逑有禮地欠身請他坐下。   方漢生第一眼便看見他臉上的五條抓痕。   「李虎?」方漢生邊坐下邊說,反正他不曉得叫白俊逑做什麼才好。   「不,方先生。」白俊逑搖搖頭。   「叫我漢生好了。」   「那你便叫我俊逑。」   兩個青壯男子這樣交換名字,大家都覺得尷尬。   漢生是閒話少說的,叫了杯Capuccino。白俊逑覺得眼前的方漢生跟兩年前的阿方太不相同了,不叫咖啡而叫Capuccino。   漢生不由得不再細看白俊逑那吹彈得破的公子臉上的五條血痕。   「那不可能是李龍抓的。」漢生狐疑地道。   白俊逑笑著說:「龍爪可有在你心上留痕嗎?」   漢生以為他來談判李龍的問題,便直截地答道:「你不應該再騷擾李龍。」   白俊逑見他一臉保護的神色,心裡已有八成主意:「還不快去追?要是你不趁著龍爪有意時追她,我可會再度心動了。」   白俊逑很有技巧地把龍爪有意的信息傳過去。   漢生字字聽得清楚,交疊起了腿來坐著凝思,倒有種凝如山嶽的氣派。   「好。」漢生說。   在傳情達意方面,白俊逑比念書聰明十倍,馬上明白漢生了解其中意了。   漢生的臉孔,從凝思到禁不住從心泛到臉上的含蓄微笑,令他有種男子漢的魅力。   特別是,他微笑時頰骨下凹進去一些,令他的臉孔更加好看。   白俊逑心裡驚詫,這傢夥怎麼變得這麼俊朗挺拔了?   「對不起前年打了你一拳。」漢生道。   白俊逑到底是大家風範:「沒有那一拳,我便不知道李龍在你心中的地位。」   「她……」   「她知道的,你那一拳,也打進她心坎裡去了。」   方漢生追女孩子的經驗是零,那裡有白俊逑的自信?   「龍龍喜歡我揍你並不等於她喜歡我。」   白俊逑覺得這個門生可以從頭教起。   「方漢生,人家獨個兒來接你機,你以為她是來報恩嗎?」   漢生楞楞地笑:   「來報一揍之恩,不是嗎?」   白俊逑大搖其頭:   「你追過女孩子沒有?」   漢生回想:   「怎麼才算追?約約女同學看電影,大夥兒去爬山時,有什麼追不追?」   「那就是沒有追過。」白俊逑進大學的主要目的是追盡校園內美麗可愛的女生,方漢生進大學是因為母親要他去念書,根本是兩回事。   「沒哪個值得追的,左約右約,一時說有空,一時說沒空的,太麻煩了。」   「喜歡你的女孩子必定有空的。」白俊逑說。   「我倒是沒空呢,既要念書又要做事半工讀,那得空兒?」漢生沒對什麼女同學有特別深刻的印象。   「有女孩子約過你出外嗎?」白俊逑先得問清楚門徒的資歷,才能決定第一課教他什麼。   「有。」漢生答。   「你有沒有赴約?」   「有,看電影有個人陪是好的。」漢生答。   「看完電影之後呢?」   「送她回家。」漢生一向都是到此為止。   「好。人家約過你一次,下回你有沒有主動地去約人家?」白俊逑繼續探底。   漢生一臉記不清楚的模樣:「沒特別去約,有時在校園碰見,便問……一起去看電影好嗎?有時是女的說,有時是我說。」   聽上去他真的沒有戀愛經驗,白俊逑完全不明白這個二十六歲的大個兒,對女性竟毫不注意。   「你過去兩年,心裡有惦念著誰沒有?」白俊逑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過去兩年惦念著誰?想起下機時在芸芸接機者中,看見臉若朝霞的李龍,漢生那從心底泛出的微笑再度顯現。   「李龍,是不是?」白俊逑唯恐自己不說,漢生再多喝三小時咖啡也害羞不肯說出來。   「我沒條件追她。」漢生每想起李龍,心裡總有充實的感覺,接機那場面,在他腦海中已重映過幾百次。   「錯!」白俊逑說:「追女孩子第一條金科玉律,便是別問自己夠不夠條件,一於去追。」   「怕人家拒絕呢。我不同你,你家庭背景好,書雖然念不成,但李龍和李虎卻都肯跟你拍拖。」漢生有話直說。   白俊逑對念書不成這四個字不大介意,「你看,我念書不成卻追女孩子追得到,談什麼條件?」   「那時你怎麼追李龍?」漢生好奇起來。   「日追夜追,總之令她不得空,她每下一課,我已在課室門口等著,陪她走去另一座教室上下一課,午餐我陪她吃,放學我約她吃晚飯,上的士高,兜風,看舞臺劇,可做的事太多了。」   「那你怎麼有空去上自己的課?」漢生問。   「所以我便成績不好了。」白俊逑說:「書隨時都可以念,好的女孩子難求。」   白俊逑永遠有數不盡的溜課藉口。   「不過,我也有功課做的,那便把書本搬到龍龍住的地方做了,搬搬多點,搬搬多點的,結果連人都搬了進去住啦。」   漢生道:「我見過很多這樣的情形。但我沒時間日夜泡妞,何況,現在大家都不在校園中了,你那方法行不通啦!」   白俊逑不想多費時間,晚上他約了另一個女孩子。   「方漢生,龍龍很喜歡你。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溫柔極了,我沒見過這麼溫柔的女孩子。但她就是『殺我以溫柔』,她不聲不響的,其實主意很強,孩子就是這麼弄出來的,我的確毫不知情。」   漢生不答腔。白俊逑亦不須他答腔。他的目的是要漢生覺得李龍需要他。   「龍龍墮胎後那麼傷心,我想補救已太遲了。她這個人,溫柔是極溫柔,但我行我素的決心卻像鐵般硬。」   「她其實比你還任性。」漢生簡單地說了一句。   白俊逑一聽,頓然推敲到李龍故意在跟他分手後,再度引誘他,故意懷了他的孩子,故意扼殺了那小生命,不外是要他內疚一生的手段。   「俊逑,」漢生說:「龍龍比虎虎更極端,她想你內疚一生,料不到你卻無動於中,她傷心的是自己的徹底失敗。你何時內疚過了?她卻一直在為胎兒而傷心,不是為你。我不相信你有機會把她追回來。」   白俊逑想,管他說什麼,辦了正經事再算:「有機會的是你。墮胎之後,她兩年不約會任何異性,不是心如止水,便是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你得幫助她。」   漢生實在很關心李龍,他亦不想她長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我會找她聊聊天的。」漢生說。   「我已代你送了一籃花去,當然不是你媽所開那家的,希望你不介意。」白俊逑道:「你自己考慮一下承認或否認花是你送的吧!我有約,得先走了,對不起。」   「花籃幾時送到?」漢生忙問。   「明早八點半。」白俊逑看看表:「現在六點了,那花店關門了,你取消都來不及。」   白俊逑一溜煙走了,漢生出神了一會。   他決定不說謊。   鼓足勇氣,他把李龍約了出來。他是個不大喜歡跑來跑去的人,就獃在原地等李龍。   李龍穿了一身淡紫衣裳,裙裾飄飄地朝他走來,凡她經過的桌子,眾人都仰首而望。   李龍一坐下,漢生第一句便說:「你明早收到的花不是我送的。」   「什麼花?」李龍笑著猜:「噢,我知道了,朝顏!對不對?」   漢生不曉得如何回答,李龍完全會錯了意,但看她喜滋滋的,他不忍掃興。   李龍見他臉紅過耳,心裡很甜,朝顏是野生的,他打算明早去採給她。她料不到漢生會這麼浪漫。   「我們一起去採好嗎?」李龍算算日子,明天並非假期:「那得很早了,採完了你還要上班。我們幾點鐘去?」   李龍的浪漫想像愈跑愈遠,漢生不知道怎麼把她拉回來。   「嗯,早上六時,你能起牀嗎?」   「很久沒有過清新的早晨了。」李龍像在跟希望說話:「你來接我嗎?」   「當然。」漢生只好這樣答應著。   不過,想及晨曦跟心上人同採朝顏,漢生心花怒放,心底的微笑又泛上臉孔,頰下隨嘴角的翹起窩了下去,一雙濃眉畫出了男子氣息,李龍看得入神。   漢生的少年肥沒有了,輪廓應凸的凸,應凹的凹,一笑便牽動頰骨下邊微凹的窩,令到他從頰骨到顎骨那片空間特別好看。   澄透的盈盈秋水,李龍注視人時老有種柔情深似潭水的動人心絃。   漢生本來想說,你明早收到的花其實是白俊逑代我訂的。   但此情此景,白俊逑的名字完全嵌不進去,一提這個名字,便污染了風景,混濁了潭水。   「怎麼說不是你送的呢?」李龍想及朝顏的紫色,不禁摸了摸身上的淡紫雪紡裙子:「花是天然的好,每一朵你親手摘的,都是你送我的,不一定要用錢去買,才算是送。」   李龍輕語淺笑,她在漢生眼前已化成朵清晨草地上的紫色朝顏。   「我沒有平治,我剛買了部三手的小型日本車,希望你不介意坐。」漢生期期艾艾。   李龍雙手搭在併攏的膝上:   「我喜歡坐你的車子。」   「那裡,你喜歡坐我的破舊車子只因為你……」漢生把幾乎衝口而出的話像煞掣般停止,臉孔更紅了。   「只因為我喜歡你。」直截的溫柔,如天下間最柔軟的鑰匙,不動聲色地把千重鐵鎖解開。   李龍端坐著,但她比裸體還性感。   漢生有馬上擁抱她的衝動,但那種衝動和他的害羞混在一起,令他變成了尊凝坐不動的石像。   他有點受寵若驚,喜悅中有點害怕。是的,文靜的李龍比誰都要任性,比誰都要極端。   「我十分十分喜歡你,」漢生害怕受傷,更害怕傷害她:「我並不愛你。」   李龍側耳聽著,微微的笑著,看著他的嘴脣與下巴,沒說什麼。   漢生以為這句話很冷靜,會令李龍失望,但他料不到她比他更冷靜。   「明早六時來接我,我在大門口等你。」李龍有若沒聽見他那句話似的跟他約好。   漢生回到家,失魂落魄,既高興又擔心。   高興,李龍坦言喜歡他。   擔心,她只不過耍他一陣子。   像她這樣特別的女子,有什麼話她沒有聽過?   漢生覺得自己很傻,人家又沒說過愛自己,自己卻隆而重之的聲明,真是多此一舉。   他一夜沒好睡,一時開心,一時憂心。   母親十一時多回來敲過他的門,他裝睡,沒有應。他只知道母親在黑暗中,輕輕地進過來,他死命地閉著眼睛。   好不容易捱到清晨五時,他起身刮了鬍子,在臉上拍了點鬚後水,躡手躡腳的出去了。   李龍果然準時在大門口等他,穿著跟昨天一樣的淡紫雪紡裙子,像花兒一般讓晨風吹進他的車子。   漢生把車子開到哥連臣角火葬場,李龍一路上沒有問過他要到哪兒去。   車子停在山下,漢生問:「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   「哥連臣角火葬場。」李龍毫不詫異地答:「有個路牌寫著的,我看見,我不怕的。」   「車子只可以停在山坡下面,我們得走上去。」漢生說。   「你怎知道這兒有朝顏?」李龍問。   漢生蠻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有朝顏。我爹葬在這兒,小時跟媽媽上過來。」   「小時?」李龍奇怪:「怎麼大了便不來?」   「媽媽沒叫我來。」漢生說來內疚:「男孩子大了,不大喜歡跟著媽。我媽是個倔強的人,叫兩次不去,便不再叫了。」   「你媽媽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你知道嗎?白俊逑的爹在追她呢。」李龍說。   漢生一時說不出內心感受,自小到大,他只慣見獨身的母親。他從沒想到母親會戀愛。   「所以我叫你搬出去住,你在家裡阻著你媽拍拖。」李龍半嗔地用眼睛輕責他。   「我不夠錢搬出去住啊,我只有一萬五千塊月薪,你買兩套衣服便沒有了。」   「一套。」李龍更正。   「買那麼貴的衣服幹什麼?」漢生說:「我媽買的不過幾百塊,不也是體體面面的?」   李龍但笑不語,她不想談及錢的問題。   上山的路很斜,漢生人高步大,李龍追得辛苦:「方先生,我不是六呎高,請你走慢點。」   漢生見她嬌喘連連,白玉似的額上冒出了汗:「對不起,我沒怎麼跟女孩子走過斜路。」   李龍伸出手去握著他的掌,漢生仍是五指直直的。   「拖著我呀,你叫人家怎麼走這樣的路呢?」李龍嬌嬌的再度把軟綿綿的手放在他掌中,漢生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敢把五指捏起來,握著她的手,緊張得出了一頭大汗。   到了個草坪,牽牛花滿眼都是,有些掛在樹上,有些爬在草地上,萬綠叢中紛紛紫。   「好美麗喲!」李龍讚歎著,伸手便去摘。   漢生長臂往樹上一拉,扯下了一籐牽牛花。   「第一朵應該是我送給你的。」漢生把整籐牽牛花繞在她脖子上。   李龍把牽牛花籐在背後打了個結,再把秀髮從花環裡翻出來:   「你送我朝顏,我送你脖子。」她的深棕長髮在清晨陽光下有如帶著彩虹的波浪。   風吹過,一綹秀髮吻著她粉紅的嘴角,漢生但願他是那綹秀髮。   李龍背風而站,秀髮一卷一卷地輕撫她的臉,她臉上的汗水,把一些髮絲黏著。她把髮絲撥開:「啊,忘了帶紙巾揩汗。」   漢生從褲袋掏出塊雪白的手帕給她,她沒有接,只是仰首凝視著他,漢生不由得不托著她的腮兒,儘量輕輕地替她把汗印去。   那一大段斜坡路,走得李龍香汗漣漣。乳溝的汗令她的雪紡衣裳濕了一條誘人的小河,雙峯間的小河。   漢生心猿意馬,俯身去摘爬在地上的朝顏,李龍亦俯身採著花兒,漢生無法不在她的大圓領口中瞥見她那羊脂白玉似的豐隆雙乳。   李龍掬了滿懷的花,漢生把更多花往她懷裡送,紫色的花兒上邊便是她起伏的胸口,漢生恨不得一口一口的把她的雪肌吃掉。   「好熱!」李龍臉上又冒著點點汗珠,就如朵沾了朝露的花兒。   「漢生,替我把花兒抱著,太多了,我抱不牢,快!快接著!」   有幾朵朝顏快從她懷中掉下來了,漢生不好意思用手,唯恐觸著她的乳房,急忙間用身子去頂住,李龍的雙乳剛好壓在他的胸下,軟綿綿的,男性整個身體都沒有那麼軟綿綿的東西,他不禁混身酥了。   李龍雙手抱著他的腰,不管花兒散了一地,再度仰首,粉紅的雙脣等待地微微嘟起,輕吻了漢生一下。   她那清澈無底的眼睛,把漢生的心直扯進深潭,漢生一接觸到她的嘴脣,便情不自禁的重重地吻下去。   李龍口吐芬芳,低道:「張開你的嘴。」   漢生張開了嘴,李龍的舌尖像小蛇般鑽進去,觸著他的舌尖,她把嘴脣收得緊緊的,啜吸著他的舌頭。   漢生顯然是生手,嘴脣沒收緊,令李龍卜卜地啜了幾口空氣。   她按著他的後頸:「漢生,收緊嘴脣,啜吸我的舌頭。」   她溫柔地吻著他,雙乳在他胸前摩娑,漢生很自然地學會了第一課,啜吸著那粉色的舌頭。   兩人不知何時躺了在攀滿朝顏的青草地上,漢生長大的身軀壓著她柔若無骨的身體,女人原來是這麼好抱的。   漢生有種快樂的暈眩,他不能不自制了,唯有翻過身子,平躺在草地上。   李龍把頭放在他胸前,一頭軟髮,就散在他的臉孔下面。   漢生靦覥地道:「看,我連接吻都不會。」   李龍爬在他身上,跟他臉對著臉:「很多男人都不會。」   漢生撫著她的秀髮:「那你就一一教他們?」   李龍搖搖頭:「不。很多,很多,我就由得他們不會。並不是每根舌頭都能喚醒我的心。」   漢生濃眉開揚,掩不住心中的快樂:「李龍,你喜歡我什麼?」   李龍學他昨天的口脗:「我十分十分喜歡你,但我不愛你。」   漢生的濃眉蹙了起來:「你當然不會愛我。」   李龍微笑:「不高興聽這個?讓我倒過來說吧,我十分十分愛你,但我不喜歡你。兩個說法,你要哪一個。」   漢生雙手抱著她的腰,再用力收緊,李龍「喲!」了一聲。   「龍龍,我十分十分愛你,我亦喜歡你。」漢生無奈的道:「我再沒有第二個說法了。為什麼你愛我?」   「我從沒問過愛我的男人為什麼愛我,為什麼你要問?你沒有感情,只有理智的嗎?」李龍一掌抵著他的心:「問它。」   漢生道:「它不會說話。」   李龍拿起他的掌,抵在自己心口上:「那麼問它,它在說話,你聽見嗎?」   漢生無法抵擋眼前的雙脣,雙臂一緊,深深地吻了她。   「我聽見,我聽見了。」漢生舒了口氣。   夏日陽光愈來愈猛烈了,兩人都大汗淋漓。   「龍龍,回去了,不然把你曬壞了。」漢生把她當做花兒般呵護著,一手拿著幾籐朝顏,一手緊摟她的香肩,唯恐她滑跌了的走下斜坡。   送了李龍回家,漢生只覺騰雲駕霧似的,不知如何地回到了辦公室,一面辦公,一面無緣無故地微笑。   同事在試噴一種公司新出的空氣清新劑,邊噴邊說:「這香味叫做什麼才好?」   「朝顏,Morning Glory!」漢生不假思索地答。   「Morning Glory不就是牽牛花?幾時叫做朝顏了?」同事問。   「牽牛花有個更雅麗的名字,叫做朝顏,我媽告訴我的,日文也這麼叫。賣去日本,不用再改名字。」漢生信心十足地決定。   「朝顏,朝顏,很動聽。」同事咀嚼著:「但牽牛花有味道的嗎?」   「有,很香,很香。」漢生十分肯定。   同事離奇的望了他一眼。   「你今兒早上不正常,平日臉無表情,今天一上班,只見你坐一會便微笑一會,撞了邪?」   「朝顏,很香,很香。」漢生接過噴霧器:「連罐子都是紫色的,巧極了!」   同事說:「神經病!不過,卻又一切都合邏輯。」   「感覺是不需要邏輯的。空氣清新劑是賣邏輯的嗎?賣感覺而已。」漢生覺得自己今天非常精明。   李龍抱著一大堆朝顏回家,李虎剛好醒來,望望姐姐那喜滋滋的臉孔,再望望她纏在手上和抱在懷中的平凡牽牛花,向桌子指指:   「今天是什麼日子?花的日子?你看誰送花來了?」   李龍一看,是好大一籃粉紅中微帶淡紫,有點像牡丹的大朵大朵花兒。   李龍奇怪地道:「怎麼他說花不是他送的?」   李虎笑道:   「他他他,他什麼?是方漢生送的。」   李龍罵她:「原來你偷看了花籃上的卡?」   李虎一於狡辯:「我以為是送給我的,不看過怎知是你的?」   李龍「啊!」了一聲,熱得透明像水晶的臉頰兒依挨在花上,料不到漢生這麼好心思。   「還不掛電話去謝人家?」李虎催促著。   李龍忙把電話掛了:   「漢生,我一踏進門,便看見你的花籃了,你是指定花店在九時前送到,好讓我一回家便看見?」漢生唔呀了一會,只在電話中傻笑。   「原來你是這麼懂得令人開心的!」李龍心花怒放。   「你,你開心便好了。」漢生才說一句,同事便催他進會議室開會。   「我得開會去了,回頭給你電話。」   同事們都猜得出他在跟女朋友談話,頻頻向他擠眉弄眼。   「喂,什麼樣兒的?」同事問。   漢生既害羞,又有點春風得意:「很漂亮,比過去任何一屆香港小姐都漂亮!」   女秘書不屑他的比喻:   「你這是侮辱了女朋友了,真正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子,有哪個會去參加選美?」   漢生獃獃地道:「說得也是。」他心目中的李龍,站在世界小姐身旁也會比她美麗的。   李龍清晨的投懷送抱,令到漢生大半個會議都沒法集中精神。但想想,不能再不爭氣了,怎可以辜負了李龍對他的一片心呢?   輪到他做市務報告時,方漢生盡了最大的努力把七魂六魄收回來,平日訥言的他,把李龍收了在心中,居然侃侃而談起來。   他不曉得為什麼,一切以前說得詞不達意的,一下子都變得十分流利。   開完了會,同事打趣他:   「漢生,女人可以令你生,也可以令你死,求神拜佛請你千萬別失戀!」   漢生忍不住噙在嘴角已久的笑:「死了也甘心。」   同事們嘩然大叫,眾人都奇怪平日不苟言笑的漢生居然騷起來了。   「嘩,靜靜的起革命!方漢生脫胎換骨了。」   「什麼脫胎換骨?這就是我,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漢生覺得自己真正如是。   他甚至撒謊呢,到底沒告訴李龍花籃是白俊逑代他訂的。   那邊廂,李虎卻怏怏不樂起來了:   「姐姐,你有人追,漢生的媽有人追,只有我沒人追,真寂寞!」   「白俊逑不算嗎?」李龍問。   李虎翻著大眼搖著頭:「拍了兩年拖,老夫老妻了,還有什麼追不追的。」   「那你想怎樣?」李龍深知這個妹妹是不甘寂寞的。   李虎向姐姐拋了個媚眼,像洋娃娃般急急眨了幾次她的長睫毛:   「引誘男孩子去。我這樣兒不性感嗎?」   「性感?人家會以為你是青山精神病院出來的!」李龍眼中媚波自現。   「哼,一有拖拍了便奚落人,你比白雪公主的後母還要毒。」李虎嗟道:「呀,真是坐愁紅顏老!」   「你對俊逑沒興趣了?」李龍很想知道。   「我不喜歡比我笨的男孩子!」李虎對白俊逑的讀書不成耿耿於懷。   「你認為你自己很聰明嗎?」李龍說。   「我是優異生。」李虎念書一向出色的。   李龍道:   「拿張大大的紙出來,列出你和白俊逑的優點,看看誰高分點。」   兩姐妹便這樣的畫著。   李虎:美麗。   俊逑:英俊。   李虎:聰明。   俊逑:不笨,善解人意。   李虎:念書成績好。   俊逑:念書不成。   李虎:身體健康。   俊逑:患了不冶之症,叫做懶惰。   李虎:身材健美。   俊逑:高大雄偉。   李虎:中上家庭。   俊逑:富翁獨子。   「姐姐,他有兩點不及我。」李虎道,但她是實際的:「不過他有錢,可以抵消兩個缺點。」   李龍說:「你還沒列出你自己的缺點呢。」   李虎說:「姐姐,我寫給你看。」   驕傲   自大   脾氣不好   急躁   心花   好勝   好事   任性   貪心   「好了,好了,」李龍說:「倒算你有自知之明,再寫下去你要嫁不出去了。」   李虎想想:「也是俊逑才受得了我。」   「你知道便好了。」李龍說。   李虎反問:「你那個漢生有什麼好處?我就看不出來!」   李龍提筆支頤,出神地回想清晨的一幕又一幕,她沒有微笑,但一張熱得透明的臉孔卻每個細胞都充溢了歡欣,李虎從沒見過這麼的一張不笑而快樂無窮的臉。   李龍寫著:   他愛我   他心裡只有我   李虎嚷著:   「那有什麼出奇?像你這麼漂亮動人的女孩子,那個男孩子不愛你,不心裡只有你?」   李龍反問:   「你列出那張清單有這兩樣嗎?」   「那是不用寫的。」李虎說。   「你感覺不到而已。」李龍把一籐朝顏在手肘纏來纏去:「他完全沒有經驗。」   「你便經驗太多了,你貪新鮮而已。」李虎並不樂觀:「別耍漢生這老實頭子。」   李龍按著胸口又出神了一陣:   「我怎敢耍他,他全無經驗,我反而害怕起來。」   「你害怕?你害怕過誰了?」知姐莫若妹:「大色魔你都不怕,怕個害羞的男人?」   李龍輕輕地說:「我怕傷害他,也怕他傷害我。」   李虎倒不明白了:「你不存心傷害他又怎會傷害他?」   「就是怕他太認真了。從前,我完全不擔心同時有十個男朋友,但有了漢生,我卻不敢多有一個男朋友。他是個全付全要的,虎虎,我不怕心花的男人,只怕心不花的。」   「姐姐,你不是認真的吧?」李虎問。   李龍撫著朝顏:「我想我是認真的,他給我完全新鮮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純、很美。」   李虎抱著頭歎氣:「時光倒流,你回到十二歲了。」   李龍含笑:「有如新生,他給我的新生,我跟風流的男生糾纏得太久了,幾乎忘了戀愛是什麼的一回事。妹妹,我像在初戀。」   初戀,是一生人最好的感覺。   隨之而來的即興戀、熱戀、分手了也不難過之戀,一切都變得太熟練了,李龍甚至擔心她不會再有刻骨銘心的戀愛了。   漢生給她的,有如第二次初戀,好像花蕾迎著第一滴朝露的清新。漢生的笑、漢生的吻、漢生的害羞、漢生的擁抱、漢生的鄭重其事、漢生的手足無措、漢生的失魂落魄,都好像會傳染的,令久歷情場的李龍,也失魂落魄起來。   李虎觀察著姐姐的清新姿容,不禁羨慕起來。「我也要有初戀的感覺!」李虎說。   李龍微側著頭問妹妹:「你有戀愛過嗎?」   李虎不服氣地說:「我的男朋友不比你少!」   李龍柔柔的撫著花兒再問:   「你有戀愛過嗎?你只不過一直忙於霸佔男孩子的心而已。你的心呢?你的心除了侵略計畫外,根本是空的。」   李虎聽了,兀然一驚,怎麼姐姐是那麼的對?她的心,果然是空的。   「虎虎,好勝的時期過去了。」李龍說:「你應該學習好好地愛一個人,思念他,愛他。吃虧、失敗也在所不計,那你便是在好好地愛一個人了。」   李虎原不像李龍那麼浪漫的:   「好好地愛一個人?姐姐,你是說一年一個還是一生一個?」   李龍讓這丫頭弄得啼笑皆非:   「怎麼你什麼都算著的?先試一個月吧。」   「找誰試去?」李虎鼓起了腮兒:「個個都太熟了。」   「就試試俊逑吧。這個大情人,追遍天下女子還不懂得愛情為何物。」李龍用激將法:「虎虎,你去教他。」   「為什麼要選他?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   「俊逑從沒試過能守在一個女子身邊兩年,我想他是愛你的,不然早溜掉了。」李龍到底了解舊情人。   「那他為什麼不愛你?」李虎專門愛問人家不愛聽的問題。   李龍並不生氣:「我們誰都沒有真正愛過誰,但總有幾分情誼在。」   李虎跟姐姐聊天,更加口不擇言:「一夜夫妻百日恩?姐姐,是不是男人對跟他睡過的女子,多少都有點情誼?」   「我想是的。女人可不一定。」兩姐妹大聊男友經。   李虎心裡藏了件事,很久都沒人可說,乘著六姑不在家,終於忍不住了:   「姐姐,我同意你說的話。女人可不一定。我,唔,我不說了!」   李虎見她一臉惱意,那可不能不理的:「虎虎,你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李虎平日不害羞,這回卻紅了一臉,那是惱怒的紅。   「說呀!」李龍意識到妹妹的不愉快事跟白俊逑無關。   「姐姐,記得白叔叔生辰那夜嗎?我好沒臉,翌日不服氣,又去找彼得。」李虎像喫著苦茶般回憶。   「他陪我吃過晚飯,便請我到他家去聊天,怎知道,他不放我走,把我抱到了睡房。」李虎垂頭翻眼望望姐姐。   「繼續。」李龍關心地聆聽。   「姐姐,我雖然男朋友多,但我是不大喜歡跟人上牀的。那夜,我情緒低落,想想做一晚蕩婦又何妨?那該死的俊逑,竟然敢賞我耳光?   「於是我便橫下心腸,乾脆跟彼得來個一夜風流。怎知,完全不是我想像般那麼浪漫。他像條狗,一時前一時後,一時左一時右的,最令我反胃的,是他把屁股坐到我臉上,一塞便把那話兒塞進我口中……我,我真的想吐!」   「虎虎!」李龍既驚且怒:「那彼得跟你本就沒什麼感情,你怎能笨得不快點跑掉?」   「姐姐,好反胃,他像條狗啊,把我當痰盂!」虎虎想哭了。   李龍都沒經驗過那樣的事,單聽妹妹哭訴,已經反了胃。   有些男人像野獸。   「那你怎麼脫身?」   李虎好羞愧,簡直感到恥辱:「那傢夥,發洩了便呼呼睡去了,我還不快跑!現在我知道當妓女是什麼的一回事了。」   李龍忍不住罵她:   「別胡說八道。妓女至少有錢收,那有像你那麼笨的,跟人家半點感情都沒有,卻送上門去讓人糟蹋,看你以後還敢亂引男生不?」   「姐姐我要死了。我一回家便用了整瓶李斯德林漱了幾十次口,用滴露洗了十幾次澡,但想起還是想吐,他把那些東西射在我口中,我一時心慌意亂,吞了一口。」   「吞了一口!」李龍更加心疼。   「我想張嘴大叫,怎知一張嘴,便骨碌一聲吞了一口。」   李龍想及李虎那時的滑稽情形,想笑卻笑不出來:   「你還是跟著俊逑好了,至少他斯文,不許你再亂來了,要是遇上個比彼得還肉麻的,我送你張刀抹脖子去。」李龍真的生氣了,虎虎大滴大滴眼淚流了下來。   「我不依啊,那些東西吞進我肚子裡去了。」   「還吵什麼,早排洩出來了。不好對別人說,我單是聽都耳朵受罪。」   彼得的粗糙跟漢生的潔淨比較起來,李龍更覺漢生的可貴。   這時白俊逑上來了,看見桌子上他代漢生訂給李龍的一籃花,頗感安慰。   「那麼美麗的花。」白俊逑當然非讚不可。   李虎委屈地瞟了他一眼:「又不是你送我的,是人家送給姐姐的。」   李龍對白俊逑說:「好好照顧這小頑童,此人除了念書之外,腦筋像白癡,你保護她。」   白俊逑大感意外:「龍龍,你幾時這麼信任我了?」   「你也到了值得信任那把年紀了吧?」李龍一於把責任交給他。   「說到那把年紀,我爹倒是大獲信任呢!」白俊逑道:「真是愛情的魔力,我爹一天比一天好看了,選領帶還要問我意見呢!」 【8】   白斯誠自從讓李龍李虎姐妹推了他單獨跟朱紫顏去看電影後,心中便升起了二十年沒有過的寂寞感覺。   每想起朱紫顏在鄉村俱樂部溫柔地替他縛牢了快掉下來的襯衫領口鈕子,便神為之往。   他有好多件襯衫掉了鈕子,有些在前排,有些在袖口,他總是懶得叫傭人釘回,反正他不愁銅鈿,多買些新的便了事。   一日,快到黃昏,他嗅到傭人炒菜的油煙氣味,一陣厭惡頂上心頭,每晚四、五個菜的,永遠獨個兒吃,兒子永遠不在家,他的胃口沒有了,他是多麼的渴望有個人陪他晚膳。   他似乎看見朱紫顏在偌大的飯桌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再也忍不住孤單了,撥了「朝顏花店」的電話。   聽電話的剛好是朱紫顏,白斯誠一時不曉得說什麼才好,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   「我知道花店快要關門了,對不起這麼晚才撥電話來。我明兒晚上要請客,餐桌中央需要擺點花,想向你訂花兼請教。」   朱紫顏認得白斯誠的聲音,白斯誠卻緊張得忘了自報姓名。   「斯誠嗎?沒問題,你的餐桌是長長的還是圓的?有多少人?」朱紫顏問。   「嗯,連我在內只有四個人,用什麼桌子好呢?那是外國來的朋友,不算很熟很熟,不過有生意來往的。」白斯誠說。   「你有小四方桌子嗎?四個人吃飯,桌子太大便太嚴肅了。」朱紫顏不禁處處為他著想。   白斯誠那裡留心家裡的桌子大小,他想見的是朱紫顏:   「嗯,如果你有空,可以上來看看嗎?到底你是插花專家。我到花店來接你。」   「好啊,你可以順道看看我有什麼花兒,告訴我你喜歡那一種。」朱紫顏有點擔心店裡不夠名貴的花朵。   店員早下班了,朱紫顏獨自留在花叢中,沒什麼好花賸下了,明早又沒有新的花兒到。   不過,這是白斯誠第一次叫她辦事,她不能令他失望,大不了明天四、五時起牀,到批發花兒的地方找些鮮花。   白斯誠高健的身影出現了,穿了件敞開領口的白色長袖襯衫,淺灰色西褲,遠看,他不過像三十八、九歲。   朱紫顏迎著他進店子裡:「我真大意,忘了告訴你商場門口不能泊車,害得你在這大熱天時走一大段路。」   白斯誠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起來,有幾分孩子氣:「不要緊,車子泊了在停車場,倒要你走路了。」   「今天的花不大好,不過,我可以替你找更好的。」朱紫顏十分不好意思,白斯誠早不來遲不來,偏在花店最缺乏特別的花朵時來。   白斯誠根本無心看花:「你拿主意好了,現在先上我家吧,或者,不如,乾脆在我家吃頓便飯。」   「不好打擾了,你的傭人不曉得今晚多了一個人。」朱紫顏說。   白斯誠護著她上車:「一點都沒打擾,我家的傭人,每晚照例燒四、五道菜,只我一個人吃,說了十年叫她弄簡單些,她一於不理,你來了正好,我不用一個人吃悶飯。」   白斯誠開著車子,衣袖捲起了一些,從側臉看去,他眉毛清秀,鼻子高高,下巴有力地襯托著薄薄的雙脣,在夕陽下勾了個很帥的剪影。   到了白家,朱紫顏極力保持鎮定,她都沒見過那麼多傭人,那個白斯誠自小習慣了的排場,對他來說根本是日常生活,對朱紫顏來說卻有如上朝廷見官。   她甚至擔心她突如其來的來吃晚飯,白家一些傭人會怎麼想,會尊重她嗎?會輕視她嗎?   車子停了,她太快地自己開了車門,白斯誠來不及從車頭繞過來替她開門,她已經自己出來了,她有點擔心傭僕會笑她。   朱紫顏料不到的是,兩人用膳時,傭人對她必恭必敬。老爺親自去接人,還那麼殷勤的趕去開車門,那是二十年沒見過的事。   目擊的珍姐,老早把話兒傳開去了,老爺這麼重視的人,他們那裡敢怠慢。   朱紫顏是個有禮貌的人,對傭人的伺候前後多謝。   話兒傳到廚房去,連專門負責燒飯的珠姐也藉上菜為名,跑出去看清楚朱紫顏的模樣。   白斯誠平日十分鐘便吃完晚飯,這個晚上,邊吃邊跟朱紫顏娓娓而談,一頓飯吃足一小時。   管家珍姐是眾傭僕的大家姐,她認可的事,眾人都馬首是瞻。   「阿珠,這位朱女士對咱們下人這麼客氣,倒有點像咱們以前的太太呢。」珍姐觀察著。   眾傭僕不是不想主人再娶,就是怕白斯誠娶了個大模斯樣的回來讓他們受罪。   珠姐為了想多看朱紫顏一眼,在白斯誠搖鈴叫收菜時,自動跑了出去幫打雜梅姐的忙。   白斯誠對朱紫顏說:「珠姐在我家做了二十幾年廚師了,平日的湯水,就是靠她打點的。」   珠姐說:「失禮了,老爺沒告訴我有客人來,燒的都是家庭小菜,希望你不介意。」   朱紫顏含笑道:「味道好極了,不要客氣,謝謝。」   珠姐捧著兩隻碟子回到廚房,打雜的梅姐取笑她:「哼,迫不及待去領功,你肯定這個是正選?」   珠姐是個牙尖嘴利的人:「你不也特別好笑容麼?要是新太太不高興,第一個裁員的便是打雜!整屋子只兩父子,傭人卻八個,你不怕新太太心疼支出太大?」   那是珍姐說話的時候了:「老爺是個好心腸的人,他會養我們一世的,你們少嚼舌根。好好伺候客人,令老爺開心。」   不一會,白斯誠又搖鈴叫負責洗熨的蘭姐:「把針線盒子拿來。」   蘭姐道:「難道要我表演女紅?」   蘭姐把針線盒捧到客廳,只聽見白斯誠道:「別那麼客氣,怎好勞動你?」   蘭姐更加心慌,以為白斯誠嫌她慢:「老爺,有什麼要縫要補的我馬上做……」   白斯誠擡頭看她誠惶誠恐的,知道她會錯了意:「我不是跟你說話,你把盒子放下便行,沒你的事了。」   蘭姐諾諾退回,只見白斯誠對朱紫顏說:「等一等,我很快便拿下來。」   蘭姐不禁覺得自己已很沒用,忙道:「老爺要上二樓拿什麼?我替你拿去。」   白斯誠臉一紅,跨著大步匆匆上樓去了。蘭姐故意有那麼慢便走得那麼慢,在還未轉進傭人居處那條走廊時,瞥見白斯誠抱著幾件久已不穿的襯衫下來,朱紫顏已經打開了針線盒子。   蘭姐連忙向姐妹們報告:「老爺在撒嬌呢,要朱小姐替他補襯衫!」   珍姐權威地說:「你等著熨吧,女朋友碰過的,他大概明天便要穿了!」   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朱紫顏細心地從針線盒子挑出相配的鈕扣,一顆一顆地替白斯誠的襯衫釘好。   她沒怎麼說話,垂下頭全神貫注地把一分又一分的關心釘下去,偶爾把較長的線扯起來,秋波盈盈的,望著白斯誠帶笑的嘴角。   白斯誠從沒這麼愉快過,平日難得一笑的空蕩蕩大客廳,此刻倒變了有家的感覺。   他但願她永遠釘不完。   「好了,」朱紫顏說:「鈕子都釘牢了,包管不會再掉下來。」   「要是我把其他的都剪下來呢?你還替我釘嗎?」白斯誠半開玩笑地問。   朱紫顏心裡一陣甜蜜:「只要你肯剪下來的我都肯釘。」   白斯誠開心不已:「樓上還有一堆掉了鈕扣的,今夜不好意思要你釘太多。」   「你叫司機送來花店讓我釘好了,我的手工還過得去的。」朱紫顏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明天你要什麼花?」   明天要什麼花?白斯誠可說不出來,這些東西,一向都是吩咐秘書代辦的。   這回為了一親芳澤,自己來,卻又說不上來。   「你拿主意好了,兩千塊錢夠不夠?」白斯誠其實一直都不知道花的價錢。   朱紫顏道:「用不著那麼多,五百塊夠了,小方桌子,四個人,那放得下那麼多花?」   「你不用給我折扣的。」白斯誠那裡在乎五百還是四百五十?   朱紫顏道:「總之我不要賺你的,收回成本好了。」   「不,還有你的心思呢?」白斯誠恨不得給她多些。   朱紫顏斜斜低頭一笑:「心思是免費的。」   白斯誠看著那張嬌雅無限的臉孔,正在想著,怎麼有機會再看:「那樣好嗎?我有個貝徹拉蒂的銀盤子,一時找不出來,明兒我可否叫阿王早點來接你,你把花兒帶上來親自替我插?」   「那得在六點之後。」朱紫顏說:「我來到時你的客人可能已經到了。」   「不要緊,我約了他們八點鐘晚膳的。」白斯誠說:「幫幫我忙行不行?我想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朱紫顏想了想:「好吧。呀,晚了,我得回家了。」   「我送你。」白斯誠自告奮勇,朱紫顏沒有拒絕的理由。   在車子裡,白斯誠但願她住在元朗,那麼她可以在他身邊多一會兒。   從渣甸山到太古城,路太短了,更可惡的是夜裡交通完全不擠塞。   他從沒試過這麼依依不捨地送一個人回家,而且還是個明天便見得著的。   「紫顏,你哪兒學來一手好女紅?」   「釘鈕扣算是什麼女紅?替兒子釘慣了。」   「你真不像有個二十六歲的兒子。」   「你也真不像老爺,老爺!」兩人相顧笑了。   白斯誠送了朱紫顏回家,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從心坎裡堆出來的笑意,嘴角老是不受控制地向上翹。   他用左手打了左邊嘴角一下,想想,又自言自語起來:「傻瓜,又沒有人看見,為什麼不許笑!」兩邊嘴角翹得更高了。   回到渣甸山,打雜的梅姐開門:「老爺!」   白斯誠說:「以後別叫我老爺,美國被選為最性感的男人尼克.諾迪已經五十一歲,我才四十多,叫少爺好。」   梅姐愕然:「那麼我們叫少爺做什麼?」   白斯誠一時想不出來,伶牙俐齒的管家珍姐端了茶出來:「叫大官便行了,阿梅的腦筋老是轉不過來。」   在太古城那邊,漢生站在露臺看見個高(左身右兆)俊秀的男子陪著母親回來,驟眼看去有點像白俊逑,但又要比白俊逑年紀大些。   朱紫顏以為漢生睡了,輕著手腳用鑰匙開門,怎知一開門,那高大壯實的兒子就站在門內。   「媽,我正想替你開門,我看見你回來。」   「是嗎?」朱紫顏泛起個靦覥而開懷的微笑,像個比李龍還小的少女。   「那人是誰?我還以為是白俊逑!」漢生居高臨下,不能看得太清楚。   朱紫顏笑意未盡:「那是白俊逑的爹,白斯誠。」   漢生怪叫一聲:「那傢夥的爹那麼年輕,做他的哥哥差不多了。」   朱紫顏聽了芳心大悅:「正是。」   漢生看那情景,母親是在拍拖了,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他為母親高興,想來想去,結果還是只說「晚安」兩個字。   翌日,朱紫顏大清早便去找花,腦袋裡已有了幾個構圖。   她估計沒空回家換衣服,大暑天時,她穿了套粉紅色的套裝,衣櫃裡沒什麼更應氣候的衣服了。   阿王在六時一刻接了她:「我替你把花放在司機位旁。」朱紫顏推辭了,她的十根白玉纖指把白斯誠的花兒好好地保護著。   白斯誠早已站在二樓的露臺眺望著,從阿王離開渣甸山起,他已在等著了。明知道一來一回至少得四十分鐘,但他沒法坐下,只有倚在露臺等才能把不能安定的心定下來。   在渣甸山住了整輩子,他都沒見過那麼多部車子經過。   終於望見自己的車子拐彎了,白斯誠連忙穿上上衣,跑下大廳。   阿王打開了車門,一身粉紅,抱著淡紫玫瑰微微躬身低頭踏出車子的朱紫顏,白白滑滑的柔婉臉蛋,真像幀粉彩畫。   朱紫顏雙眸一擡,看見穿著畢挺淺灰間幼白條子西裝的白斯誠,他是那麼的英雅好看,一雙眼睛充滿著期待,她向他柔柔地送個微笑,白斯誠伸手扶著她的手肘上臺階。   白斯誠白色的襯衫就是在鄉村俱樂部她替他弄好領口鈕扣那一件,領帶是保守的銀灰色。   白斯誠發覺她在打量著他的領帶:「這條領帶怎樣?」   「很好!」朱紫顏婉轉地說:「有沒有條紫、灰和粉紅圖案的,好襯我的花兒?」   白斯誠那裡有那麼花的領帶?珍姐已機靈地跑上二樓拿了條紫、灰、粉紅三色圖案的下來:   「少爺,大官有條這樣的。」   朱紫顏的眼神表示喜歡,白斯誠便把銀灰色那條脫了下來,結上兒子那條:「太輕浮了點吧?」   「不,那才適合你。銀灰那條把你的灰色西裝顯得舊了,這條的顏色卻把灰色西裝帶活了,顏色有了對比,令那灰色更好看。」朱紫顏插了那麼多年花,再加上她天生的品味,對配色是頗有心得的。   換了條領帶,令白斯誠看上去活潑精神多了,正如漢生說,頂多像白俊逑的哥哥。   白斯誠平日把自己打扮得太保守太老了。如今再看,他至少年輕了十幾年。   朱紫顏看看腕表,七時正了,心急了起來:   「呀,你的客人快到了,再不插花便趕不及了。」   朱紫顏焦急地問:「桌子在哪兒?」   「不用急,我陪你,客人還沒坐下,時間多著。」   梅姐在較小的偏廳擺好了張四方桌子,拿了疊檯布出來。   「紫顏,你挑個顏色。」白斯誠說。   朱紫顏挑了條粉紅的先鋪一層,再挑了條淺灰的用菱形鋪法蓋在上面,那麼桌面是灰色而露出四角的粉紅色。   「會不會女性化一點?」朱紫顏問白斯誠。   「不會,今晚有女性客人,正好。」白斯誠肯定地說。   梅姐把個淺淺的貝徹拉蒂銀盤子放在桌子中央。   朱紫顏一看,鬆了口氣。那是不大亮的舊銀顏色盤子,有古雅的意大利風味,她就是怕盤子太亮了。   她把插花的針牀放了在盤子上,把大朵大朵半開和八成開的淺紫玫瑰略略插成個低低的半拱形,然後再在外邊插一層細小的白色滿天星,把淺紫玫瑰若隱若現的罩著,有如霧裡看花。   「斯誠,我替你插了盤矮平的花,如果插得太高,對面坐的人便看不見大家的臉孔,花兒不應阻著視線的。」   白斯誠那裡管她怎麼插法,根本未插他已經心裡叫好了,再聽她這麼一說,倒也頭頭是道。   怎麼她本人和手藝都那麼美麗?   白斯誠的心在自說自話。   朱紫顏方才聚精會神地插花,投入得沒留意時間。   再看腕表,七時五十分了!   「啊,斯誠,對不起,我插得大慢了,幸好還有十分鐘你的客人才到,總算及時趕得及。」   白斯誠臉上掛著個奇奇怪怪的表情:「不是啊,我的客人早已經到了,你插花插遲了。」   「你讓客人坐在大廳等?」朱紫顏十分不好意思。   「客人就站在我面前,紫顏,那就是你。」   白斯誠紳士風度十足地替朱紫顏拉開椅子,請她坐下。   「好,客人坐下了,我也可以坐下了。」白斯誠坐了在她對面:「幸好花兒沒把我們擋著。」   「斯誠,你不是說有三位客人嗎?」   白斯誠頑皮地一笑:「昨天我在說謊,現在你知道我不是很誠實的了。」   朱紫顏一邊心裡歡喜一邊心裡疼,這麼風趣幽默的一個男人,竟然要獨自熬過寂寞的二十年。   她在算著年份,白俊逑今年二十四歲,白太太在白俊逑兩歲時病逝,那時,白斯誠不過是二十六歲而已,那是個太年輕的鰥夫了。   她了解那種滋味,畢竟她二十一歲便做了寡婦。   她幻想著,假使當年二十六歲的他和二十一歲的她相遇,會不會有這一段緣呢?   「不怪我這樣騙你一個約會吧?」白斯誠是有點擔心的。   「我喜歡你這樣騙我。」朱紫顏答:「我幻想這樣地被騙很久了,料不到夢境成真。」   「紫顏,料不到你是個這麼直截的人,我起初還擔心你扭扭捏捏呢。」白斯誠說:「你的外表和你性格很不相同。」   朱紫顏雅致的臉上閃出一剎那的野性:「別忘了我十六歲便引誘老師。我不瞞你。」   朱紫顏簡略地說了她的故事:「這就是我,我不是什麼聖女。」   白斯誠說:「我也不是什麼聖人,只是一直沒遇到看得上眼的女子。」   「你很高傲。」朱紫顏說。   「請別誤會……」白斯誠剛開口便讓她截住。   「我也很高傲,我們大家都沒有誤會。」朱紫顏的話,令白斯誠體會到這個女子至柔之中的至剛。   「我是說,請別誤會我挑中你;我是說,我恐怕配不上你,畢竟我已經四十八了。」   朱紫顏少女時的淘氣像浪潮般湧了回來:「白斯誠,別裝死,你知道我喜歡你,而我也沒掩飾過我喜歡你,恐怕不配的是我,雖然我覺得財富不應是主要的理由。」   「那當然不是理由。」白斯誠說。   「但那是事實。」朱紫顏直截如故。   白斯誠緊張了起來:「那是我父親創下來的事業,我不過碰巧生在這樣的家庭而已,那不是罪過吧?錢財,我相信不是你看上我的地方。」   朱紫顏看他急得像等待打手心的小孩,便跟他開玩笑:「那麼,你以為我看上你的是什麼呢?」   白斯誠這輩子都沒讓人這麼問過,訥訥地答不出來。   朱紫顏正眼凝視著他:「斯誠,別為你的財富而道歉,正如我不會為我的出身寒微而道歉一樣。」   她的眼神堅定自若,正是個不亢不卑的女子。生活把她歷練得如是。   令白斯誠著迷的,除了她的姿容之外,亦是這點令他十分舒泰的自如氣質。   「斯誠,」朱紫顏指著桌子上那盆花:「我們喜歡不喜歡這盆花,是整體看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不能夠把罩在滿天星裡面的紫玫瑰獨立地看,亦不能夠單把滿天星拉出來看。」   白斯誠出神地看著那盆扣人心絃的花。   「斯誠,我不能把你抽離你的背景來看,到底,錢財是構成整體的你的一部分。氣質雖是你自己的,但亦是混在整體的你的一部分。所以,為什麼要我把你抽離整體的你來看呢?」   白斯誠覺得這女子看事物很自然,很透徹,她彷彿同時在告訴他:「我就是我。」他喜歡她的坦蕩蕩。   「這個家,需要個女主人。」白斯誠微笑:「你也猜不到我這麼直截吧?」   「害羞的人也可以是直截的,那是你。」朱紫顏不自覺地低下頭飛紅了臉。   「直截的人也可以害羞的,那是你。」白斯誠眼前的朱紫顏就像她親手插的霧中花,她是紫玫瑰,仍然籠罩在滿天星之內。   朱紫顏料不到,白家兒子是調情聖手,老子更高一招,只發必定有效的一招。   這一招,朱紫顏不曉得如何接。雖然她心裡在想,大家都四十許人了,反正互相傾慕,便別再拖拖拉拉了,但那又怎麼說得出口?   白斯誠完全猜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既然猜不到,他便選擇乾脆不猜。   「紫顏,我不是個扭扭捏捏的男人,我亦沒有很多的戀愛經驗。我一生中只有過一個女人,那便是我早故的妻子。可惜,我沒有太長的時間去認識她。」   朱紫顏想起早故的丈夫,同是緣分不永,但感受卻是完全不同。   「我一生中只有過一個男人,那便是我早故的丈夫。可惜,我有太長的時間去認識他。」朱紫顏眼中無淚,在心中卻是雨絲般而下。   白斯誠佩服這無怨無淚的嬌滴滴女子,他聽得出她的絃外之音,他欣賞她不肯說蹉跎了她半生的人的壞話。   好倔強的女子。   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不應說不屑的人的壞話的,那只會損傷了她呵氣如蘭的高貴朱脣。   白斯誠輕輕地握著她的手:「我會為你補償這一切。」   直視著他的明眸,並沒有逃避,彷彿在告訴他:有話直說。   白斯誠可以想像得到,十六歲時的朱紫顏是多麼的大膽,多麼的野,他相信她不耐煩繞彎兒。   「紫顏,沒有人是不害怕失敗的。然而,負著失去你的恐懼,我也不能不說,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妻子。」   白斯誠一口氣的說了出來,戰鼓一停,握著她的手便緊張地抖了幾下。   朱紫顏握了一手他的冷汗,她緩緩地欠身俯過去,很溫柔很溫柔地,吻了他仍然害躁的雙脣,然後緩緩地坐回椅子裡。   兩人隔著花兒,你望我我望你的,默默含笑,朱紫顏一手支著額頭,像少女般咭咭地笑著:「我的戀愛過程,怎麼每次都是那麼短?」   「我們還沒正式開始呢。紫顏,我們從二十出頭到現在的那一大段空白,只怕不夠日子去填滿。」白斯誠興奮起來。   朱紫顏有種驟地返回二十歲的感覺,她實在無法置信孤獨的二十年居然那麼的便熬過去了。白斯誠二十六歲喪妻之後,一直心如止水,他只有一個女朋友,而那唯一的女朋友便成為了他愛妻,他從來拒絕一夕緣。   他是男人,他有男人的衝動,有雄性的需要,但是沒有一個身體能令他感到興趣。他懷疑朱紫顏在這方面如何看他。   「我沒有碰過第二個女人。」白斯誠在回憶著:「有一回在臺北談生意,每個朋友都帶了個女人進酒店房間,也給我推了個進來。」   朱紫顏沒說話,只是聆聽著。   「那女子臉目姣好,並不討厭,但是我無法對她有興趣,於是我說,不如我們坐在房間,我陪你談話談到天亮吧。」   朱紫顏幾乎笑了起來,這男人宅心仁厚,連妓女都怕招呼不周到。應該陪他和伺候他的是她,而那白斯誠卻倒過來要陪人伺候人,一片可愛的赤子之心。   朱紫顏仍沒說話。   白斯誠繼續他的故事:「天亮了,我睏得要命,只好叫她離去,什麼都不要說。我怕我的朋友取笑我,所以我故意把牀單弄亂一些兒,灑了一點兒水,彷彿做過一樣。」   說完了故事,白斯誠抱著頭笑,笑得像個小男孩。   「我相信。」朱紫顏打趣著說:「至於我嘛……」   「不要說,不要說,我對你無條件地信任,雖然我知道追求你的男士一定很多。」白斯誠又傻氣起來:「我不是不會妒忌的,幾十歲人了,我到底是沒長大,抑或是個在努力扮年青的老年人?」   「斯誠,別傻,你根本未老,怎可能以為自己努力在扮年青?我看你是過分努力在扮老。」朱紫顏說:「我可以為自己是二十七歲呢!世俗的年齡觀,關我什麼事?他們老他們的。」   朱紫顏,沒有聲響的,卻是爆炸力極強的炸彈,白斯誠在她身上看到永如旭日初昇的生命力。   「紫顏,你沒感到過寂寞?」白斯誠在沒遇見她之前,已經接受了寂寞。   朱紫顏撥弄著白色的滿天星和淡紫的玫瑰:「有的。有時我想,大不了當尼姑去,到間山上的小寺院,種菜誦經,清心自在。不過,我不會是出去傳經那種,我會是什麼人都不見,靜修那種。」   白斯誠想:這麼美貌的一個尼姑,可會令和尚寺都亂了性,但他亦相信她的確可以做尼姑。   「你是個很極端的人。」白斯誠觀察著。   朱紫顏端坐著:「是,我不能走中間路,我答應做你的妻子。」   白斯誠沉靜而欣慰地一笑:「那我不用做和尚了。」   朱紫顏奇怪他沒有狂喜,而接受得那麼平靜。求婚成功是這樣的嗎?   白斯誠自己也奇怪。但他的確有假如朱紫顏當了尼姑,他便會去當和尚的感覺。他的心是誠懇的,但他怪自己不會說話。   「紫顏,你不覺得我對你的愛太突如其來,太平淡嗎?」   朱紫顏回想當年與丈夫的所謂轟轟烈烈,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互相厭惡?轟烈是不需要的。那是少年十五二十時才嚮往的戲劇。   「我不覺得平淡,深長才是可貴的。斯誠,送我回家。」   白斯誠愕然:「你後悔了?」   朱紫顏含笑搖頭,臉上又一陣飛紅:「讓我回家慢慢地高興。對著你,我不好意思盡情高興。」   白斯誠也有一時發不出來的高興,她所說的跟她的感受一樣。   他牽著她的手,上了車子,他一直單手開車,兩人牽著的手沒分開過,間中,朱紫顏會輕輕地吻一下他的臉頰。   白斯誠手忙腳亂,既得一手把著軚盤,又得斜過身去讓朱紫顏吻他,連紅燈綠燈都看不清楚了,一向循規蹈矩的他,居然衝了幾次紅燈。到了太古城,白斯誠恨不得把車子開上朱紫顏的居所去。   「別下車了,我自己上去。」朱紫顏矜持起來:「讓我自己走一段路,我需要自己走一段路。」朱紫顏的確需要獨自走一段路,她需要把這兩天所發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回想,唯恐任何一幕從腦子裡溜走了。   「斯誠,小心開車!」她突然緊張起來,擔心他撞車,擔心他剎那間便會消失。要是他在回家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她也活不下去了。   「回到家,給我個電話。」她叮囑著。   「為什麼?」白斯誠亦緊張了起來,難道她變卦了?   朱紫顏關切地說:「我要知道你平安回到家裡。」   白斯誠滿腦子都是她溫柔的手和溫柔的吻,糊裡糊塗地開車回到了家。   一進了大門,他便走上二褸,趕著到書房給朱紫顏掛電話。   起初走那幾步樓梯不覺得怎樣,但是愈走愈開心,一邊走一邊笑,愈笑得開懷便愈走得快,直至走到沒有樓梯可以再走時,他才發覺自己原來走了上天臺。   「噢,怎麼上了天臺?」他自語一句,便急忙掉頭跑回二樓,一溜煙的跑進書房,把門關上了。   「紫顏,我回到家了!」白斯誠像小學生似的報告。   朱紫顏放了心:「那麼早早睡吧。」   「你在幹什麼?」白斯誠問。   「等你的電話。」朱紫顏嗲嗲地說。   「沒別的事情了吧?我還以為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白斯誠仍在興奮狀態。   「要說的都說了,只是怕你撞車而已。」朱紫顏放下電話,奇怪為什麼兒子搭飛機她沒擔心過,白斯誠開那十五分鐘車她卻那麼擔心。   正在甜絲絲的想著白斯誠之際,兒子漢生回來了。   通常她會說:「怎麼那麼晚?」   今夜她卻夢幻似的問:「拍拖開心嗎?」   漢生奇怪得不得了:「你怎麼這個樣子?吃了安眠藥嗎?」   朱紫顏才自覺起來:「我要結婚了。」   這時輪到漢生擔心起來了:   「你想嫁給白斯誠?」   朱紫顏心裡盛著一窩蜜糖:   「不是想,是要。」   漢生覺得母親恨嫁恨得神經不正常了:「人家有這個意思嗎?」   朱紫顏對兒子媚眼一擠:   「什麼有這個意思?他求了婚,我答應了。」   「媽,你們才認識了一會兒,怎可以那麼快便知道他適合你?」這回變成了兒子是家長,母親是會行差踏錯的女兒了。   母親整副沐浴在愛河中的少女姿態,平日的母親樣子完全沒有了。   朱紫顏說:   「他適合我的,第一次見到他我便知道,如果他有意,我是會愛上他的。」   「白斯誠那麼急進?」漢生實在難以置信:「你沒有迫人家吧?」   「當然沒有,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朱紫顏反問:「為什麼我要拖?」   漢生有點不放心,他不認識白斯誠,對白俊逑這天天都在追女孩子,而又從來不負責任的人始終沒什麼好感,他只怕有那樣的兒子便有那樣的父親。   「他跟白俊逑完全不一樣,他是個認真的人,他對我很好。漢生,我很開心,就好像今天剛出生一樣。」   漢生想,母親的確像初出生一樣,看她嬌艷無比,的確像個再生的人。   ※※※   白斯誠很想再掛電話給朱紫顏,但恐怕太晚了,他捨不得吵醒她。   他太想把好消息告訴人了,任何一個人都好,只可惜,連傭人都睡了,兒子卻未回家。   根本白俊逑回不回家也是未知之數。   白斯誠想告訴個老朋友、好朋友,可以分享他的狂喜的好朋友。   想來想去,只有生意上的相交,沒那個是可以半夜三更吵醒的好朋友。   喜事臨頭,卻沒人可告訴,白斯誠不禁猛然省起,自己實在是沒什麼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的。   然而,他完全沒有睡意,從書房踱步到睡房,從睡房踱步到客廳和飯廳,這兒坐坐那兒站站的,他頭一次嘗到有快樂而沒人分享的苦惱。   一想及此,他更加不能沒有朱紫顏,幸好他得到她。   不曉得是凌晨幾點了,白俊逑回家了,一推門,看見父親結著領帶,西裝畢挺的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臉上掛著個掩不住的笑容,一反平時十點鐘便睡覺的習慣。   「爹,你還在等人開會?」白俊逑問。   「什麼?開什麼會?」白斯誠如夢初醒。   「爹,你半夜三更的打扮成這樣子幹什麼?」白俊逑看清楚了他的領帶:「咦,怎麼你結了我的領帶?這條不是你最討厭的嗎?」   白斯誠羞赧地對兒子說:「她,她喜歡。」   「爹,你戀愛了!誰是她?」白俊逑一時想不起父親有什麼女朋友。   「朱紫顏,我向她求婚,她答應了。」白斯誠在公在私都是慣於權威的:「我不需要你的意見,我娶定她的了。」   白俊逑說:「那你還站在客廳幹什麼?」   白斯誠有點苦惱:「我想掛電話給她。又怕太晚了。」   在這方面,兒子比老子有心得得多:「爹,怕什麼晚?馬上掛電話去,我保證她不會惱的!」   白斯誠是個決斷快的人,想想這兒子一無是處,成績最好那一科是追女孩子,再加上自己實在太想念朱紫顏,便決定打電話了。   白俊逑站在一邊打氣:   「爹,怕什麼?沒人聽最多當作白打一次,聽了,哈,那你的追求攻勢馬上一天等於二十年了!」   白斯誠回頭白了兒子一眼:   「什麼追求攻勢?已經追求成功了!」   白俊逑恐怕他乘機不打,便吹捧著父親:「對,我忘了,當然,當然,我追女孩子要追上幾個月,你只需要幾天。好了,我要去睡了,不過可會豎起耳朵偷聽啊!」   其實,白俊逑是監視完父親撥電話才肯走開的。   「紫顏,是我,吵醒了你麼?」白斯誠聽見她「喂」的一聲帶有嬌慵。   「斯誠,是你嗎?」嬌慵的聲音充滿歡欣:「我沒睡,你沒吵醒我。」   「嗯,只是想聊幾句。」白斯誠努力在想下一句。   「斯誠,你猜你的兒子能接受我嗎?」朱紫顏有點擔心那位白少爺。   白斯誠卻顯得很開懷:   「猜什麼?我已經告訴他了,他還叫我不用怕,鼓勵我半夜三更的給你掛電話呢。」   朱紫顏放下了心頭大石,不過她奇怪白俊逑居然沒看她不起。   她不知道的是李龍李虎兩姐妹跟白俊逑有「風塵三俠」之盟。   「紫顏,你告訴了你的兒子沒有?」白斯誠問。   「有。告訴了。」朱紫顏不敢自己太快告訴兒子。   「他有什麼反應?」白斯誠當然想知道。   「我這兒子,臉無表情的,他一向都是這樣的,他沒說什麼,我想,他會為我而開心的。」朱紫顏想起漢生常說:「媽,你不如嫁了吧!」   那時她聽了更添寂寞,如今這話卻不那麼刺耳了。   誰會心如止水呢?   過盡千帆皆不是而已。   跟白斯誠聊了一陣,朱紫顏叫他別擔心她的兒子。   放下電話,朱紫顏獨個兒在小小的客廳坐著。在半暗的燈光中,睡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她看見兒子慢慢的走過來。   朱紫顏擡頭看兒子,人幾乎有門框那麼高,肩膀幾乎有門框那麼闊。   「媽,你還是嫁了吧。」漢生說。   朱紫顏心有點亂:   「漢生,給我根香煙。」   漢生把吊在脣邊那根給了她。他知道母親從來不抽煙的。   「怎麼不給我根新的?」朱紫顏沒接過那大半根香煙。   「這是最後一根了,媽,給你。」漢生把煙放在她指縫中。   這是漢生有生以來第一次,把最後的一根煙給任何人。   終於懂事了,朱紫顏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   把香煙給了母親,漢生居然沒馬上跑回房間去。兩母子這輩子似乎從來沒談過心。   漢生肯多站一會不走,朱紫顏已經感到愉快。養了二十六年的兒子,從來不在乎她的兒子,卻相依為命了二十六年。   「媽,是不是我令你不再結婚?」漢生問。   朱紫顏示意他坐下:   「漢生,我不是個屑於說謊的人。撫育你,是我的責任,至於結婚,是一直沒有我喜歡的人而已,不是因為你。」   漢生搖搖頭:   「媽,看看我。我長大了。回顧,我從沒幫過你什麼忙,我做了太久自我中心的超齡弱智兒童,要是我是你,便早把我一腳踢出街外了。媽,謝了。」   「不用謝。」朱紫顏吸了口煙,嗆了起來。   「媽,別太倔強。」漢生笑著拍拍母親的背。   兒子的手是溫暖的,她知道這已是兒子對她表示親情的極限,平日母子難得觸摸。   「漢生,你曉得我抱著你抱到幾歲?」朱紫顏在回憶:「七歲,那時你已經大得我抱著你都雙腳沾地了,朋友們說,紫顏,兒子都那麼長大了,還抱什麼?」   漢生是記得的。   「媽,那時你才二十四歲而已,比我現在還小兩歲。我一直沒想起問你,我們的日子怎麼過,只知道不愁衣食。」朱紫顏無意提及過去胼手胝足的辛酸去感動兒子。母子之情不是買賣。   「日子怎麼過。還好,沒什麼大不了的。」朱紫顏說。   「媽,別太倔強。」漢生再說一次。   朱紫顏的微笑沒帶悽然。   「謝我什麼?我要活下去,孩子便自然會活下去。」朱紫顏加重了語氣:「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媽,我令你失望了?」漢生躬身自問。   朱紫顏夾著香煙的手在半空:   「你不欠我什麼,別談失望或者不失望,我不是迫子成龍的母親。記得你出生時,我只有一個心願:願你做個快樂的孩子。如今,快樂不快樂,是你對自己要負的責任。」   「我知道。」漢生心裡不大好過,母親不訴說她的辛酸,亦不接受他的感謝,那比她向他討債似的責罵一頓還難受。   漢生心裡想:「我會爭氣給你看的。」但是他說不出來,只從母親指縫中拿出已燒得短短的香煙,吸了一口,再放回母親的指縫裡。   朱紫顏望著臉上居然掛了一點點溫柔的兒子,只輕輕地吸了一口煙便把煙遞回給他:「我要結婚,也不需要你批准,我有我的生活。」   漢生把只餘一兩口的煙捏在母親的指縫中:「媽,不用擔心我沒煙抽,把它抽完吧。」   漢生轉身回房間去,朱紫顏珍惜地吸了最後那口煙,兩顆眼淚滾了下來。   翌日,漢生在辦公室老是忐忑不安,擔心著母親的幸福一瞬即逝,白斯誠只不過是一時興起。   午飯,他找了李龍出來。   李龍笑盈盈的來了,一坐下便說:   「好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了!」   「誰是所有人?」漢生好生奇怪,那是昨夜才發生的事。   「老子要結婚,兒子怎麼不知道?俊逑一早便掛電話告訴我和虎虎了。」   漢生老是不放心:   「白俊逑的父親到底是怎麼的一個人?」   李龍說:「很好的一個人,跟俊逑完全不一樣。他是一條心的,你緊張什麼。」   漢生不曉得為什麼還在緊張。   「我媽不能再受傷害了。」   李龍詫異起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麼關心你媽了?」   漢生答不出來。他自己在戀愛中,他是如此的害怕失去李龍,要是她離他而去,他的心會死掉。   把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推及母親身上,他開始了解失去心愛的人的嚙心之痛。   李龍暗自欣慰,漢生終於關懷母親了,倒沒想到自己上頭。   「我害怕……」漢生找不到適當的字眼。   李龍很少看見他那麼扭扭捏捏,但他顯然心事很多。   「漢生,有什麼事憋在心裡?」   漢生打量著戀愛經驗豐富的她,她跟他是不是當真的?   李龍覺得他今天舌頭打了結,神情怪怪的:「工作上不快樂?」   「不,我很努力。」漢生傻兮兮地問:「男人可以叫女人等的嗎?」   李龍說:「白斯誠沒叫你媽等,他們今天已經拍拖去了,白俊逑說他的爹心急結婚得不得了,我們全部都做伴娘伴郎!」   漢生期期艾艾地說:「我是在問,我可以叫你等嗎?」   李龍正色地說:「我不等人的!」   漢生一聽了,心頭一震,但他知道那不是太意外的話。   李龍家境好、學歷好,漂亮出色、柔情似水、善解人意,有什麼男子會不追她?   何況,她對男人十分了解,他根本不懂得如何追求她。   一切誠懇,全都埋在腦子裡,除了誠懇之外,他還有什麼呢?   共採朝顏的清晨,也許是李龍跟他玩玩,浪漫一下而已。   「我知道了,」漢生沮喪地說。   李龍噗哧一笑:   「幹什麼苦著口臉?你知道了什麼?」   漢生按捺不住內心的失望。   「李龍,我本就是沒資格的,我知道。」   李龍合起小嘴,雙脣作了一聲輕吻:「傻蛋,你真是開不得玩笑的,跟你玩而已。」   「李龍,我玩不起,別跟我玩。」   漢生仍然不清楚她的意思。   李龍沒好氣地道:   「你想到哪兒去了?你以為我打算跟你絕交嗎?」   「你不等我,我亦沒理由怪你。」   漢生在震驚之後開始心裡在疼。   李龍看得出他的一片癡,那種神情可沒在她以前的男朋友臉上出現過,更加感到他的單純可愛。   「漢生,你叫我等什麼?我每次都要主動嗎?你主動一次都不可以?我不喜歡追男孩子的感覺。」   漢生如釋重負,李龍伸手握著他的手:「下次你先伸手握我的手好嗎?我在等你追求我啊!」   漢生一時間由悲轉喜,卻又不明白經驗豐富的李龍,居然不覺得他在追她。   想想,他卻明白了:「你讓男孩子追得太多了,有什麼花樣沒見過?我這個不會耍花樣的,令你覺得我沒努力在追你了?」   李龍半嗔半笑地問:「你猜呢?」   漢生這輩子最怕別人叫他猜,面對著似得著又似快會失去、似嬌羞又似不羈的李龍,他的腦袋變成一窩豆腐。   他不想跟她玩,他要實鑿的話,畢竟自問不笨,沒來由老是詞不達意。   一下了決心,人便鎮定起來了:「李龍,這麼說吧,讓我等你,等到你不要我時我才……沒可能的,我只想等你一個。」李龍再度昇起初戀的感覺,漢生的話,是小男生們才會說的,她珍惜他的赤誠。   「我知道,你是要男孩子追的。」漢生回憶著兩年多前頭一遭遇到她的情景:「前年暑假,你帶著很多個箱子回家,記得嗎?我還未踏出電梯便見到你,你寧願弄斷指甲都不肯開口叫我代你搬,李龍,你是喜歡讓人追著獻殷勤的。」   漢生腦子裡浮起一段又一段的舊事,李龍懷了白俊逑的孩子,白俊逑不問,她便一字不提,獨個兒跑去墮了胎,也不告訴白俊逑。   當年他在同情李龍之餘,還當她是個無比堅強、獨行獨斷的女子。   她這兩年來心如止水,漢生回顧,實在是那件事傷得她太深,其實她是渴望別人照顧呵護的。   「我真笨。」漢生自責地笑起來:「怎麼胡說八道說我等你。等什麼?我乾脆告訴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好了。」   李龍小嘴微張,像要說些什麼。漢生微微舉起大手掌作攔截模樣:   「讓我一口氣說下去,要是停了,便不曉得何年何月何日我才有勇氣再說。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不論等得到或者等不到,我都不會愛上另一個女子的了,所以,這番話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遲早都要說的,對你說,總好過我天天回家對著牆壁說!」   漢生說完,定睛望著李龍,就像個等待法官宣判結果,而又深信自己無罪的被告一樣,一臉凜然。   他不曉得他這時候的陽剛之美是多麼的好看。   李龍細看漢生雄俊的臉,心下一陣又一陣的感動,她的自衛網融掉了,人也似乎像鋼鐵變成花瓣似的軟起來了。   平日她臉上的灑脫沒有了,漢生只見一片嬌怯怯,弱兮兮,有若一朵隨時會在他面前夭折的花。   漢生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拉著她的雙手,恐怕她倒下來。   李龍有如吊在懸崖上的人一樣,依賴地緊緊握著他的手,眼蓋泛起一片紅。就像芙蓉一樣,細長的脖子僅堪支持著她微側的頭,秀髮披了一肩,小白牙咬著下脣,雙眸蓄著盛載不起的欣悅,點了點頭,垂下了她無語的長睫毛。   「你答應了?」漢生恐怕那是夢:「請你說個是字!」   「是。」李龍低吟出來。   漢生興奮得忘掉自己在那兒:「那、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李龍柔聲細語:「我不知道,你拿主意吧。」李龍頭一次不拿主意,漢生忽地感到她以前事事自作主張是迫不得已的,他要保護她,便霍地站了起來,兩人雙手還是橫跨桌面的相牽著:   「我們買指環去。」   侍役托著小銀盤子走過,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   「漢生,結了賬才可以買指環。」李龍提醒他。   「啊,是,結賬。」漢生喚著侍役。   「漢生,你得放下我雙手才可以結賬。」李龍雙手仍讓他雙手牢牢握著。   漢生這時才覺察他倆的怪樣子。   匆匆地結了賬,漢生拖著李龍的柔荑在中環走,珠寶店一間接著一間的,漢生隨便走進了一間。   店員問:「兩位想看些什麼?」   漢生說:「一雙款式一樣的指環。」   店員婉轉地問:「是紀念性的還是結婚指環?」   漢生一鼓作氣,大膽地說:「結婚指環。」   李龍向他嫣然一笑:「你挑吧。」   漢生對指環一竅不通,把任務推回給她,「你挑。」   李龍心想漢生剛出來工作,那裡會有什麼錢,便淘氣地挑了兩隻可以捏大捏小的黃金指環。   店員萬萬料不到這雙樣貌新潮的男女,居然挑了最古老最土氣的黃金指環,那是鄉下大嬸才會買的東西。   漢生付了錢,不曉得應戴在那根手指上。李龍含笑把金指環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漢生依樣畫葫蘆,亦把金指環套在他那根粗大的無名指上。   店員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們歡天喜地的手牽手地走出去了。   「我們算是結了婚了?」漢生覺得沒來由這麼簡單。   「傻蛋,還要註冊的。」李龍就在街上吻了他的臉頰:「上班吧,我回家去問清楚手續。」   漢生神采飛揚:「我會努力。將來我所有的一切,都與你分享。分享,這感覺真好。」   李龍說:「我不是個節儉的人,先告訴你我這個弱點。」   漢生俯吻了她的臉頰一下:「今天你已經花光了我口袋裡的錢了,不要緊,只要有,便隨便你花。」   李龍回到家裡,李虎正跟白俊逑打完網球回來。她一向是眼尖的,一瞥見姐姐手上那刺眼的黃澄澄金指環,便嚷了起來。   「姐姐,那是什麼東西,那麼土氣,難看死了!」   「虎虎,那是我和漢生的結婚指環。」李龍從容地說:「做人最怕不上不下,既然土氣,便乾脆最土氣。」   李虎尖叫了起來:「結婚指環?你們還沒有訂婚?這算什麼玩意兒?我的訂婚鑽戒,至少要有五卡拉。」   「五卡拉的鑽戒?我不反對。」李龍一向贊成各適其適:「在你的男朋友中,大概只有白俊逑買得起。」   「他都沒向我求婚。」李虎苦惱了起來。   這兩年她都跟白俊逑在一起,雖然間中偷偷約會別的男生,總不算有什麼親密關係。   李虎愈想愈心驚膽跳:「姐姐,我只賸下他一個男朋友了,怎麼辦?」   李龍知道妹妹人家有什麼她也要有什麼的脾氣又來了:「你才二十歲,急什麼結婚?」   「訂婚不行嗎?你要結婚,白叔叔又要結婚,我好失落!」李虎總是唯恐落後的。   「那麼叫白俊逑跟你訂婚好了,你這人一定不肯捱窮。讓我告訴你,世上沒多少個白俊逑,你們的花心和虛榮最登對。」李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適合妹妹。   李虎想了想:「除了讀書不成外,他不算太壞。我當然不肯捱窮,反正我從沒愛上過窮人。」李龍了解妹妹:「你也不是壞人。你們一雙都虛榮得起,那不是罪過。」   「姐姐,我猜白叔叔送給漢生媽媽的訂婚指環起碼有十卡拉,那麼兒子送五卡拉給我都不算過分。」李虎的邏輯永遠是自圓其說的。   「好,我荊釵裙布,你珠光寶氣,各自作孽好了。」李龍並不擔心什麼,她可以找份工作,跟漢生組織個小家庭。   李虎聽見姐姐說要荊釵裙布,倒心疼起來了:「姐姐,要是你倆結了婚後合不來,離了婚,我養你!所以,我得找個富有的丈夫。」   「謝謝你的一番好意。但別忘了,要是你先離婚,我可養你不起。」李龍翹起左手無名指,令李虎看清楚那便宜的金指環:「當了這個頂多養得你兩天。」   李虎心癢癢的,拉著姐姐的手:「我們看鑽戒去,我要最完美的。」   「虎虎,別忘了還沒有人向你求婚。」李龍常被她的一廂情願弄得好氣又好笑。   「先看看不行嗎?」李虎再看了李龍的金指環一眼:「你先脫掉這個才陪我去看,好嗎?你這東西真丟人。」   李龍堅決拒絕。她指上戴著的是漢生,不是幾百塊錢的黃金,亦不是幾百萬的鑽石。那是不能脫下的盟誓。   「你不脫下我便不跟你一塊兒去,店員怎會相信戴著這平賤土氣的指環的人有錢買鑽石?不但招呼不好,還會給我們臉色看呢!」李虎大為不滿。   李龍在乎什麼?她根本沒興趣去看鑽石。   「那你自己去好了。」   「唔,我不依,獨個兒去有什麼趣兒?」李虎不是獨行的人,她喜歡伴兒。李龍亦不將就:「你不依又怎樣?這指環我整輩子都不會脫下來的,難道你整輩子不跟姐姐出外?」   她們不知道的是,白斯誠正在渣甸山書房裡對著一盤鑽石發愁。   多大的他都送得起,若是送得太大嗎?他怕朱紫顏嫌他炫耀,太小嗎?又怕朱紫顏嫌他吝嗇。   想起朱紫顏跟李龍似乎相當親近,急起來便掛電話給李龍,叫她來幫忙。   李虎只聽見姐姐喚了聲「白叔叔」,便一邊微笑一邊點頭。掛上了電話,李龍的微笑變得更大了。   「姐姐,什麼事?」李虎迫不及待。   李龍衷心地代朱紫顏高興:「又有那麼巧的!白叔叔正在看鑽石,叫我過去幫忙看。他得選隻訂婚指環給紫顏姐姐啊!」   「好極了,我們馬上去!」李虎忙著湊熱鬧。   「對不起,可沒叫你去呢!」李龍氣她。   李虎豐滿的嘴脣一掀:「我去找俊逑,不可以嗎?」   「隨便你,我得跑了,你且看白大少爺在不在家吧!」李龍匆匆去了。   李虎那裡肯等,急急打個電話到白家,珍姐說大官還沒回來,李虎毛躁了:「要是他掛電話回來,告訴他我在渣甸山等他,我來了,有重要事。」   李虎放下電話,便衝出大門了。   一條腿才踏出門檻,卻碰見六姑回來,身上有幾點雨,一把揪著李虎,便叫她回屋子去。   「三號風球掛起了,聽說快要掛八號風球了,所有店子和辦公室都快關門了,你還跑往哪裡去?」   「我到俊逑家裡去,姐姐也在那兒,我並不是去逛街。」李虎覺得理由充分之極,便跑出去。   「回不回家吃晚飯?」六姑嚷著。   「我會給你掛電話。」電梯門一邊關上李虎一邊應酬著。   六姑喃喃自語:「一個兩年不出門,一個在家坐不牢,怎麼一刮風便都溜出去了?神經病!」   李龍一踏進白家便讓請上書房,有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坐在那兒,鋪在白斯誠書桌上面的,是塊男人手帕大小的黑絲絨,上面放了幾十顆相當不小的鑽石。   那位女士正在向白斯誠講解每顆鑽石的不同之處,白斯誠則一臉不耐煩。   「龍龍,進來。這位是陳太太,做鑽石批發的,陳太太,這位是李小姐。」   那位陳太太一看,只見有位十分年輕漂亮的小姐走進來。難道白斯誠要買的鑽石是給她的?   再看,這位年輕小姐左手無名指上戴了隻黃金結婚指環,一時間無法弄清楚她的身分。   「白叔叔,我不懂得鑽石的。」李龍說。   白斯誠只招她過來:「我懂得便行了。我只是……嗯,陳太太,請稍坐,我跟李小姐出去五分鐘便回來。」   白斯誠把李龍拉進二樓的小客廳:「我懂得鑽石,但我不懂得女人,你看紫顏會喜歡哪一顆?你得知道,不是愈大愈好,還要看色澤,切割功夫,澄明程度。」   李龍真的不懂,她猜想朱紫顏也未必懂。   「女人心理?白叔叔,你送給俊逑媽媽那顆有多好多大?送給紫顏姐姐那顆不能遜色就是了。」   「她會問我的嗎?」白斯誠像小學生般向李龍求教。   「遲早會知道的,女人有很銳利的直覺。」李龍剎那間像老師:「要是你送的比給前妻的差,再不貪婪的女人心裡都會不好過。白叔叔,那是心意。」   白斯誠是世家子弟,並不是暴發戶,作風不會太誇張,當年他送給白俊逑母親的,是顆五卡拉的圓鑽,不過質素很高。   「我們回書房去吧,我有主意了,看看你覺得怎樣。」白斯誠辦事從來不慢的。   李龍完全沒想及自己沒有鑽戒,漢生可以給她的都給她了。   要是虎虎知道白家可以不出門便有人送上名貴珠寶來讓人挑選,白俊逑便遭殃了。不,她再想,不是白俊逑,是白斯誠,白俊逑這輩子都沒工作過一天,沒賺過半個子兒。   白斯誠挑了顆D色,也就是最白的顏色,割切比例最標準,折光最佳,幾乎完美無瑕的五卡拉圓鑽。   李龍聽陳太太跟白斯誠研究,倒像上了一堂鑑賞鑽石課,她也覺得那最適合。   十卡拉的都有,不過質素差些,而且,圓形鑽戒太大便顯笨拙了。白斯誠所挑那顆雖不最大,卻幾乎是最貴那一顆。   這位白叔叔的品味確是精緻的。   「我回去叫設計師畫指環款式,過兩天送來給你看。」陳太太說。   「不用了,簡簡單單的鑲起來便行。」白斯誠說:「後天可以鑲好送來了吧?」   「可以,可以。」陳太太說:「我得走了,三號風球,現在不走怕回不了家。」   「謝謝。」白斯誠有禮地把陳太太送到樓下大門前,看著這身懷一大堆鑽石的女士上車。   李虎已坐了在客廳,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三個人,目送著那陌生的女人離去。   「啊,虎虎,你也在嗎?你跟龍龍聊聊好了,我回書房有點事要辦。」白斯誠其實沒什麼事要辦,只希望兒子快點回來招呼這兩個女孩子。   珍姐最是眉毛通透的,剛在收音機聽到八號風球掛起了,很快便要轉十號,李龍李虎這兩姐妹應回家了,但大官還未回來,即使一番好意叫她們回家,都好像下逐客令,特別是她知道李虎的火爆脾氣。   到底是珍姐在白家做了一輩子管家,什麼場面沒見過?便婉轉地捧了些下午茶點出來:「李大小姐,二小姐,珍姐特別弄了些釀蓮藕、蓮蓉千層糕給兩位吃,廚藝生疏了,弄得不好千萬別見怪。請到小偏廳用,那兒有電視看,沒那麼悶,我看大官快回來了。」   「他幾時回來?」李虎焦躁起來。   「快了,快了。」珍姐其實都不知道,只盼她們在電視上看見颱風消息,自動要求回家。   「謝謝珍姐。」李龍至少比妹妹有分寸。   珍姐按著了電視,倒好茶,便溜回工作間去了。   「你剛才看見很多鑽石?」李虎低聲問姐姐,一臉羨慕的神色。   「很多。」李龍呷了口茶。   「大的還是小的?」李虎很不甘心自己沒份兒看。   「都不小啊。」李龍吃著糕點。   「白叔叔挑了什麼?」李虎非要知道不可。   李龍不喜歡多說人家的事,只簡短地回答:「挑了顆五卡拉的圓鑽給紫顏姐姐。」   「還有呢?」李虎問:「有沒有多挑幾顆給誰?」   李龍忍不住氣她:「對不起,還沒挑給你!白叔叔怎知道幾時才有未來媳婦?」   「死白俊逑!不曉得跑到那兒去了,快打風都不回家!」李虎咒著。   電視台恰好報告最新颱風消息,勸諭市民立即回家,公共交通工具快停止行駛了。   「虎虎,我們還是走了吧!」李龍提議。   「走什麼,一片平靜,無風也無雨,天文台老是大驚小怪。」李虎惱起來,連天文台都罵了。白俊逑不回來,她一於不走,既沒份兒趁熱鬧,又沒份兒看鑽石,她要找個人出氣。   李龍就是怕她無理取鬧,哄她吃完午點便回家。   李虎那裡肯聽:「天文台要掛十號風球都會明早才掛的,那裡會在下午掛,我才不擔心!這兒有的是車子和司機,公共交通工具停頓了有什麼關係?你想走你便先走!」   一提及公共交通工具,李龍便想起漢生來,他雖有部三手小車子,但他上班的大廈是沒地方泊車的,漢生通常搭公共汽車和地車。   一時間掛念起來,李龍便掛電話到漢生的辦公室。   「你在哪兒?」漢生道:「我快夠鐘下班了。」   「我在白叔叔那兒。」   「為什麼我要來?」漢生一想及那是白俊逑家,語調便大為不悅。   「傻蛋,那是你媽媽未來的家啊,吃什麼醋?」李龍話是那麼說,卻甚為高興他吃醋。   李虎搶過電話糗他:「白俊逑追的是我,還管他和姐姐的陳年舊賬?姐姐是嫁定你的了,一下班便來吧!」說完便收了線,收了線才省起姐姐也許還有話要說,與其讓姐姐罵,不如反過來領功:「看,我幾句話便把你記掛著的人叫來了。」   李龍今天的心甜得像是蜜糖做的,才沒見漢生幾句鐘,便好像輪迴了幾生。   看著虎虎倒可憐,找來找去都找不著白俊逑。   李龍對舊男友始終有份情誼在的,到底,是她先趕他跑,並不是他無端離開她。   她在沉思,白俊逑的性格不算強,正需要虎虎這麼一個性格極強的妻子,何況,虎虎沒可能跟另一個性格強烈的男子相處,白俊逑一切都符合她的條件。也許,憑虎虎一時撒嬌一時發蠻的氣性,能迫他做點正經事,不再遊手好閒也不出奇。   「虎虎,你喜歡要個遊手好閒的丈夫嗎?」李龍問。   「當然不。別繞彎兒,我知道你在說俊逑,我要改造他!」李虎滿懷信心。   「虎虎,沒有人可以改變另一個人的。」李龍回想她跟白俊逑的一段合與離,有點喟然。   李虎不同意:「姐姐,沒人可以改變一個人,但可以把他最好的一面帶出來,像漢生,跟兩年前相比,他簡直是脫胎換骨。對俊逑,你有嘗試過把他最好的一面帶出來嗎?」   李龍自問當年對男孩子只是好奇,一不對勁便用最溫柔的方法把他們送走,可沒想過嘗試把誰的最好一面帶出來。   妹妹跟白俊逑一起兩年,她奇怪妹妹為什麼沒厭倦他。妹妹是個要求很高的人。   「虎虎,你對他很好?」李龍半信半疑。   「比你好。」李虎直言不諱:「我知道我脾氣不好,但我不像你那樣看死他不成器。」   「我有看死他嗎?」李龍一半在問妹妹一半在問自己。   「姐姐,你常用溫柔殺死男人,你知道嗎?你不放聲色的,什麼都一意孤行。不是我為俊逑辯護,你趕跑了他,卻又把他抓回來,懷了他的孩子,打了胎,他完全懵然不知,你根本當他是死物!」李虎激動起來:「那還令他挨了漢生一拳。要是你是他,讓前任女朋友用這種方法輕蔑,你會怎麼想?你還會有自尊心嗎?」   李龍細聽,妹妹長大了,再好勝,也肯捱白俊逑那一個巴掌。   「噫,虎虎,你真的愛上他了。」李龍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總之我對他的方法比你好。愛不愛還是其次。」李虎仍是口硬的。   李龍開始明白妹妹是愛白俊逑的,什麼五卡拉鑽戒,什麼湊熱鬧,心底裡其實是想白俊逑向她求婚。   這一點不好說穿,在這些事情上頭,李虎是臉皮薄的。   「俊逑對你不算不美了,讓你和漢生這麼踩過,還肯去教漢生怎麼追你。」李虎忍不住口說出了花籃原來是白俊逑代漢生訂的事。   「姐姐,你看,為了你,他連揍過他的漢生都肯低聲下氣地去約,俊逑縱使有千百樣不是,至少他心胸闊!」李虎愈想愈覺得白俊逑有很多好處。   小霸王真的在戀愛了。李龍見她那等來等去意中人都不回家的可憐樣子,實在想幫她一把。   李虎幾時試過這麼的自動等人?就算約好了,人家遲半小時她都會拂袖而去了。   這回,居然沒人約她都苦候數小時。   老人家說的「一物治一物」真沒錯。   現在身為姐姐的李龍,倒擔心白俊逑無意跟妹妹論婚嫁了。   李虎打遍了電話,鄉村俱樂部、文華酒店,所有白俊逑經常去的地方,都找不著人。   她開始雙腿發麻,恐懼的感覺漸漸籠罩著她,白俊逑會不會跟另一個女孩子在一塊,故意躲起來讓她找不著了?   白俊逑從來不肯帶手提電話的,他說不好看,在街上跑的經紀每人手上都有個電話,他只肯用車子裡的電話。   白俊逑的保時捷不在車房,李虎掛了半天汽車電話,一樣沒人聽。   「也許他在歸家途中吧。」李龍安慰她。   李虎真的徬徨了:「要是他在開車,怎會不聽電話?」   街上是一片的寧靜,公共交通工具停駛了,風眼正在香港頂上,無風無雨,有如千軍萬馬含枚疾走,攻勢不帶半點聲息而來時一樣。   忽地白斯誠跑下來了,喜滋滋的。   「龍龍,漢生回家拿了車子跟紫顏一起來。你的男朋友對媽媽真好啊,我本來說去接她的,她說不用了,反正兒子要過來。」   漢生快到了!李龍自是心中一震,馬上望望腕表。   「嗯,我跟漢生還沒見過面,你待會介紹一下。」白斯誠心裡暗禱,希望未來妻子的兒子喜歡他。   李龍的小嘴嬌笑起來,連露出來的兩排小白牙都是開心的:   「白叔叔,漢生是紫顏姐姐的兒子,她怎會不向你介紹,還用得著我?」   白斯誠也笑了,只有李虎無奈地鼓著腮兒。   兩代人都偷偷地看著腕表上的時針,等候摯愛的人到來。   李虎心裡既羨慕又妒忌,雖然也在偷偷地看著腕表,卻不曉得在等待什麼。   她豎起耳朵聽靜悄悄的街道偶爾汽車開過的聲音。她是認得白俊逑那部保時捷的車聲的,他什麼時候上斜路,什麼時候拐彎,什麼時候駛到門前,聲音都分得出層次來的。   然而這個黃昏,每部車子的聲音都像白俊逑那部車子的聲音,但每次那聲音經過白家大宅沒停下,她便一次復一次失望。   (左口右曳)的一聲,有部車子停在閘門口了,她聽見大鐵閘打開的聲音,聽見車子慢慢地駛進來的聲音。   白俊逑回來了!   客廳大門一打開,只見個壯闊的肩頭下面有個苗條的身影,那是方漢生和朱紫顏,李虎焦躁得幾乎要哭了。   白斯誠無限疼愛的過去迎住朱紫顏。   姐姐像依人小鳥般投進方漢生的懷抱。   李虎感到這是一生人最落寞的時刻。   「漢生,這是白叔叔。」朱紫顏臉帶嬌羞,這段情來得太快了,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怎麼把高高大大的兒子介紹給未來的夫婿。   「白叔叔,你好。」漢生伸出大手去握白斯誠的手。他看見母親的眼閃亮得像星星,原來近看白斯誠都是那麼英俊和年輕。   白斯誠頭一回見到朱紫顏的兒子,一身偉岸粗獷的男兒氣息,李龍依在他懷裡更像朵白色的水仙了。   兩雙人各自含情脈脈地聊天,李龍更是跟漢生扭股糖兒的擠在沙發上,手勾手膝碰膝的。聊天雖然包括李虎在內,但李虎大有局外人之感,她無法分享他們的溫馨。   晚飯時間到了,白俊逑不但不見人,連電話都沒一個。白斯誠叫傭人設晚飯。   「不等俊逑嗎?」善解人意的朱紫顏代李虎說了。   「等什麼,我一向八點鐘吃晚飯的,俊逑反正少跟我一塊兒吃。」說完,他看見李虎請求他等待的神情。   朱紫顏最了解白斯誠「俊逑反正少跟我一塊兒吃晚飯」這種心情,自己的兒子何嘗不是?單身父親和單身母親的寂寞,子女們永遠是掉以輕心的。   白斯誠老早放棄了兒子陪他吃一頓半頓飯的希望,堅持八時設晚飯,實在是種無奈而又無言的抗議。   「白叔叔,颱風到了,俊逑會去了哪兒呢?」李虎擔心起來。   白斯誠只叫各人在飯桌坐下。   「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你擔心什麼?也許他正在朋友家裡吃飯,我們等什麼?」   白斯誠文質彬彬中有種強硬,李虎不敢再說什麼。   冷眼旁觀他們四個人吃得甜甜蜜蜜,李虎更加沒有胃口,人家成雙成對,她大有斯人獨憔悴之感。   飯未吃完,忽地風聲大作,飯廳下了防風閘,都聽得到像急兵進攻,要把樹木搖折的風聲。   「大家都別回去了,就留在這兒過一夜,反正這兒空著的房間多的是。」白斯誠說:「紫顏,街上樹木招牌那麼的掉下來,開車不安全,我不放心你回去。」   傭人們有規律地張羅了一陣,弄好四間客房的被鋪。   白斯誠親自把朱紫顏帶到主人房:「今兒晚上你睡我的房間,我睡客房好了,先睡睡,習慣一下。」   李龍跟漢生打了個眼色,示意晚些兒會去找他。   漢生低聲在她耳邊說:「那不大好吧,你敢?」   李龍鑽進他懷中跟他咬耳朵:「怎麼不敢?」   李虎一一看在眼裡,跑過去瞪著眼:「這是人家的地方,你們別胡來。姐姐,今晚我跟你一塊兒睡!」   「不!」李龍拒絕得很乾脆。   「那,那我自己先走了!」李虎發起蠻來。   李虎一說完便衝下去,直奔大閘,漢生和李龍追著她,漢生大喊:「虎虎,外邊沒有計程車了,你不能跑到街上的。」   李虎嚷著:「別管我,就讓大樹壓死我好了!」   這麼一鬧,把白斯誠和朱紫顏都鬧出來了,大夥兒跑到樓下,只見強風把李虎的一頭短髮都吹得橫七豎八,李虎拼命在開花園大閘,卻是拉來拖去都拉不開。   白斯誠微微一笑:「她出不了去的,這是電動鐵閘,珍姐鎖了,她無論如何都開不了。」   話還未完,已見李虎在爬鐵閘,白宅那兩度大鐵閘十多呎高,在暴風中失足摔下來可不是玩的。   白斯誠這回想不急也不成,跑出花園要把她拉下來。漢生自然大步大步的跑,大夥兒隨著,亂作一團。   穿著短褲的李虎已快爬到閘頂,漢生怕她一翻出去便摔在街上,伸手便想拉著她的腳。   李虎的蠻氣一發起來便不可收拾,雙手攀著鐵枝,右腳踏著鐵閘上的圈圈花紋,一隻左腿便兜頭兜臉的向漢生亂踢亂蹬,漢生的眼睛、鼻子、嘴巴全讓她踢個痛徹心肺。   李虎爬到閘頂通花的地方,勿地朝外尖聲地叫起來:「哎!你在這兒幹什麼?」   閘內的人讓嚇了一跳,只聽見閘外亦有人尖聲大喊:「你爬在這兒幹什麼?」   「死白俊逑!」虎虎望下去,站在閘外那人正是白俊逑,沒有車子,手裡不曉得抱著些什麼。   「還不開閘!」白俊逑在外邊按門鈴。   白斯誠三步併作兩腳喝住工作間的傭人:「開不得!別按鈕!」   李虎正好掛在兩扇鐵閘之間,一開她便會掉下來。   白斯誠喝完了傭人便禁不住隔著鐵閘罵兒子:「嚷什麼開閘,先把虎虎弄下來。」   「我不下來,我不下來!」李虎大叫。   「你不下來我怎麼進來?」閘外的白俊逑也在大叫。   「我管你進不進得來!」李虎已到了無可理喻的瘋狂。   李龍深知白俊逑的少爺脾氣一發,兩人僵持到天亮都解決不了,便隔著鐵閘提高嗓門喊道:「俊逑,虎虎等了你一整天,惱你了!」   白俊逑一怔,擡眼望望李虎,把窩在懷裡的東西抖了出來:「虎虎,你看,這是什麼?」   在漆黑夜裡的燈光下,掛在白俊逑手裡的,正是一籐一藤的紫色牽牛花。   「朝顏!」李虎輕輕一喚:「啊,朝顏!」   「你嚷著要,今天我到歌連臣角給你採了,還惱我嗎?」   這時珍姐已機靈地從後門繞到街上前門:「大官,走後門,走後門,進去了再說。」   李龍望著妹妹,好氣又好笑:「原來如此!人家跑到那麼遠替你採,還不下來!」   李虎仍嘴硬:「漢生替你採得,他不也應該替我採嗎?好辛苦麼!」   「你先下來好不好?」李龍說:「你看你把漢生踩得一臉鞋印,還攀在上邊幹嗎?」   漢生和白斯誠伸手去接住她的腿:「小心,慢慢爬下來,不用急,不用害怕。」   「呀!下不來了,我的衣服被勾住了。」李虎怒火一過,向下一望,離地十來呎,馬上勇氣驟減,只急得亂嚷嚷。   「沒問題,沒問題,」司機阿王搬了把長梯擱在鐵閘上:「二小姐別驚慌,阿王上來替你解拆。」   「不用,阿王,你扶著梯子好了,讓我來。」   那是白衣白褲的白俊逑,一身白衣染滿了沙泥。   「你幹什麼來了?」李虎問。   白俊逑把幾籐朝顏掛在脖子上,爬上梯子,細心地替李虎解拆勾在鐵閘上的衣服。那份殷勤,是天生的,眾人看著李虎臉色漸漸從和緩變為歡容。   白俊逑把花兒掛在她的脖子上:「想給你個驚喜嘛,你想要的,我便替你拿來了。」   李虎心軟了:「怎麼去了一天,又弄成這個樣子?」   白俊逑看見她的俏臉和手腳都擦破了,憐愛地吻著她每一處擦破了的地方。   漢生老大不耐煩:「嘿!你們兩個這樣在梯子上親到天亮都下不來,下來了再說好嗎?」   白俊逑小心翼翼地扶著李虎下梯子,大夥兒才放了心,一同走回屋子裡。   「肉麻透了!」漢生半咒著低聲向李龍說。   李龍只是笑:「俊逑那笨蛋,除了歌連臣角別處都有朝顏的吧?」   眾人在大廳坐下了,李龍用紙巾輕輕揩掉妹妹踩在漢生臉上的塵泥。   白斯誠問兒子:「車子呢?」   白俊逑雙手撥撥凌亂的頭髮:「爬了半天山,採了這些花兒,便開車回來了,我根本不曉得有什麼風球,只奇怪為什麼路上不見有車子,想想,火葬場有什麼人要去?料不到開了一陣子車便刮大風,整棵大樹折下來壓著車頭,幾乎沒給壓死。爬了出來,路上人影都沒一個,別說車影,只好走路了。要命,走了好多個小時,到了筲箕灣,計程車沒有,連電車、公共汽車、地車都沒有,怎麼走回渣甸山?四處拍緊閉的店子門想借電話打,沒人應,用電話亭嗎?我身上又沒有硬幣,真是呼天不應叫地不聞,只好再從筲箕灣走回渣甸山,這輩子都沒走過那麼多路!」   李虎內疚之心大起,心疼透了,摟著白俊逑又哭又笑地親他:「謝謝,謝謝。我不要什麼五卡拉鑽石指環了。」   白俊逑又是愕然:「什麼指環?」   李龍端起長姐模樣:「白俊逑,我批准妹妹嫁給你。她已經願意了。」   「虎虎,當真?」白俊逑既驚且喜。   李虎羞赧的一頭鑽在他懷裡:「是的。」   白斯誠大喜過望:「五卡拉的訂婚指環沒問題,陳太太那兒有很多好鑽石。」   李虎從脖子上輕輕拿下朝顏,細心地折了一絲幼籐,繞在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這就夠了。」   李虎注視了指上青青的自製指環一陣,凝視了白俊逑一會,折下了另一根幼籐,繞在白俊逑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舉起了她和白俊逑的手對李龍說:   「姐姐,我們也有一雙。」   李龍心裡一陣激動,跑過去把妹妹摟在懷裡:「虎虎真乖,虎虎真乖。」兩姐妹的眼淚一同流下來了。   白斯誠捏著朱紫顏的手,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如此快樂過。   漢生看到白斯誠那雙對母親百般愛護的手,拾起了朵從籐上掉下來的花,送過去給母親:「媽,朝顏,給你。」   母子倆四目相投,從未如此知心過。朱紫顏欣然一笑:「是,漢生,朝顏。」